<p class="ql-block">高铁车窗外的景色,像一幅被快速抽走的、绿黄相间的油画。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太阳穴突突地跳。连续两个通宵的方案修改,加上三个小时的高铁,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手机震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会议提醒。 我睁开眼,屏幕上跳出此行的目的地:安仁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县城名字,可在我心里,它被尘封了整整十二年。这是陈阳的老家。我的前夫。十二年了,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说话的口音,忘记了他老家那条泥泞的小路。 可当“安仁县”三个字跳出来时,所有被压缩打包的记忆,瞬间解压,塞满了我的大脑。 我和陈阳,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听起来很美好,对吧?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在大城市里拼命想往上爬,他却只想守着我们那个五十平米的出租屋,过“安稳日子”。我升职加薪,他换着花样研究菜谱。我说我们得攒钱买房,他说租房也挺好,自在。我说儿子得上个好点的幼儿园,他说楼下那个公立的就不错,离家近。我们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越走越远。 离婚那天,很平静。他净身出户,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一箱子书。儿子乐乐归我。他什么都没争。只是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林蔚,对不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当时冷笑,心里想,你不是给不了,你是不想给。十二年,我从一个小组长,做到了现在的项目总监。我在上海买了房,有了车,乐乐也上了一流的国际高中。我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而陈阳,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每个月准时打到我卡上,那笔少得可怜的抚养费,我们之间再无联系。听说他回了老家。听说他做点小生意。都是听说。这次来安仁县,是公司的一个扶持项目,我是负责人。纯属巧合。 我本来没想过要去见任何人。工作结束就走,可车子驶入县城,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我鬼使神差地,让司机在一家看起来最高档的商场停了车,我买了两大袋,我对自己说,就当是替乐乐,去看看爷爷奶奶。毕竟,他们是乐乐唯一的爷爷奶奶。</p> <p class="ql-block">仅此而已。 我照着记忆里的地址,打了一辆出租车。越往郊区开,路越颠簸。十二年了,这里好像一点都没变。车子停在村口,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我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记忆里那个挂着“陈家小院”木牌的院子,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伸出手,又缩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叔叔阿姨?太生分。爸妈?我叫不出口。最终,我还是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对着一堆草药发呆。是陈阳的父亲。他比我记忆里苍老了太多,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试探着问:“你……是?叔叔,是我,林蔚。他愣住了,蔚蔚?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一个女人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是陈阳的母亲。她的变化没有公公那么大,看到我,她也愣住了,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惊喜和局促的笑。快,快进屋坐!老头子</p> <p class="ql-block">你快去烧水!屋子还是老样子,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和我现在家里一百寸的激光电视比起来,像个古董。 婆婆,我还是习惯在心里这么叫她。她给我倒了一杯水,用的是那种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缸子。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她搓着手,有些不安。阿姨,您别这么说。”我把带来的礼品放在桌上,我来出差,顺路过来看看您和叔叔。公公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连连摆手。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应该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这三个字。气氛有些尴尬。婆婆开始找话题。乐乐还好吗?上高中了吧?学习怎么样?提到儿子,我的话才多了一些。嗯,上高二了,成绩还不错,就是有点叛逆。男孩子嘛,都这样。”婆婆笑着说,“上次……上次他爸寄照片回来,还是个小不点,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我的心沉了一下。陈阳还给他们寄乐乐的照片?是我每年发在朋友圈的那些吗?</p> <p class="ql-block">他……陈阳,他好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婆婆和公公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好着呢。”婆婆先开了口,他在外面……挺忙的。嗯,生意做得还行,就是不常回来。”公公接过话,低头抽了一口烟。他们说得越是轻描淡写,我心里的疑云就越重。十二年了,陈阳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他们?这不像他。他虽然没什么大志向,但孝顺是出了名的。 他……在哪儿做生意?”我追问。就……就在南边,挺远的。”婆婆含糊地说,“男人嘛,事业为重。我没再问下去。我感觉到了,他们在回避。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陈阳的真实情况。午饭是婆婆张罗的。对我来说,这顿饭很简单。但我看得出,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款待了。饭桌上,公公拿出一瓶白酒,标签都磨掉了。蔚蔚,陪叔喝两杯。酒过三巡,话匣子慢慢打开了。他们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村里的事,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盖了新房。我发现,他们绝口不提自己的生活,更不提陈阳。</p> <p class="ql-block">叔叔,阿姨,你们身体还好吗?”我看着公公时不时就咳嗽几声,忍不住问。老毛病了,不碍事。公公摆摆手。你叔叔就是犟,让他去医院看看,总说浪费钱。”婆婆抱怨了一句,但眼神里全是心疼。我心里一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们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指责。甚至没有问一句,我和陈阳离婚后,有没有再找。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表面的和平。这让我更加不安。吃完饭,我想去洗碗,被婆婆一把按住。你是客,哪能让你动手。我坐在堂屋里,和公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听得很认真,你有出息,真好。”他感叹道,“陈阳那小子,没福气。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坐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些内急。叔叔,洗手间在哪?”哦,就在后院,出门往左。从厕所出来,我准备回屋。路过一间紧锁的厢房时,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陈阳以前的房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刚结婚那年,回来过春节,就住在这里。门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铜锁,已经生了锈</p> <p class="ql-block">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扇门背后,藏着我想知道的答案。一阵风吹过,门“吱呀”地晃了一下,竟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我环顾四周,公公还在堂屋抽烟,婆婆在厨房忙碌。没人注意到我。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咳嗽出声。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只透进几缕微光。我借着这点光,看清了屋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桌上放着一个水杯,还有几本书。我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本书上。《C++ Primer Plus》。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本书…… 这本书是当年我送给陈阳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他还梦想着成为一个顶级的程序员。 我走近桌子,手指颤抖地抚过那本已经泛黄的书。书的旁边,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我和乐乐的照片。乐乐五岁生日时,在游乐园拍的,这张照片,我只在朋友圈发过。桌角,压着几张纸。是医院的化验单。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患者姓名:陈阳。</p> <p class="ql-block">诊断结果: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日期,是七年前。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原来,他没有去南方做什么生意。原来,他一直都待在这里。过去的七年,他是怎么过的?我甚至还在心里,鄙夷过他那点“可怜的”抚养费。我以为那是他不上进、没本事的证明。现在我才明白,难怪……难怪他父母的眼神那么复杂。难怪他们要撒谎。他们不是为儿子遮掩“不成功”,而是在守护他最后一点,也是最脆弱的尊严。他们不想让我这个“成功”的前妻,看到他如此狼狈。 我想起了离婚时,他说的那句"对不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当时我以为,那是他懦弱的借口。现在回想,会不会……会不会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了问题?他不想拖累我,我真是……太自私了。衣柜的门,虚掩着一条缝。我走过去,拉开。我在衣柜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沓火车票,持续了整整十二年,他……来上海看过我跟乐乐?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有几次,我感觉小区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乐乐也说过,有一次在校门口,有个戴着帽子的叔叔,一直看着他。他吓得赶紧跑了。原来那都是他。这十二年,我以为是我一个人在负重前行。我以为我赢了。原来,我输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婆婆焦急的呼喊。蔚蔚?蔚蔚?你在里面吗?打开了门。门口,婆婆和公公都站在那里,一脸惊慌。你都知道了?婆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离你远远的,他……人呢?"我哑着嗓子问,在县医院。我去找他。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蔚蔚!"婆婆在后面喊住我。你……你别怪他,行吗?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你们别担心。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过去的种种。陈阳的疲惫,陈阳的沉默,陈阳的"不上进"。还有他离婚时,那个落寞的背影。那不是不爱,不是不努力。那是一个男人,在命运的重压之下,为保护他所爱的人</p> <p class="ql-block">做出的最无奈,也最悲壮的选择。县医院,我隔着玻璃,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瘦了很多,十二年了。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我们重逢的场景。可我从未想过,我们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我站了很久。直到他被护士扶着坐起来。他睁开眼,眼神里满是疲惫。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来出差。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他缓缓抬起头,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让你跟我一起吃苦?还是让你可怜我?林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现在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我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在你眼里,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他沉默了。我知道,他不是默认。他只是…不想再辩解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这些,你怎么解释?终究还是……瞒不住啊。是,我病了,很多年了。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有感觉了,只是没去查。后来…就确诊了。</p> <p class="ql-block">我哭的泣不成声,陈阳,你欠我的,不是一个我想要的生活。你欠我的,是未来的几十年。你得还。然后,他紧紧地握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给这个冰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十二年,我追逐着世俗的成功,一路狂奔。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p><p class="ql-block">幸好,现在找回来,还来得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