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清流》（20）

岭南老林

清流

岭南老林 著

【卷三】

第二章 岐山晓钟惊鹤梦

在紫陌山潜斋盘桓数日，倪瓒与姚潜品茗论画，抚琴听松，甚是相得。然倪瓒心绪仍未全然舒展，姚潜察其意，道：“云林先生若求幽寂，城北黄岐山或可一往。此山乃揭阳玄武靠山，林壑深幽，且有古寺钟声，颇能涤尘。”

倪瓒素闻黄岐山之名，遂辞别姚潜下山，渡过南溪北岸，入揭阳城南门，穿城而过，径向北门渡口。渡过北河，往北而行。

约十里外，但见黄岐山果然气象不同。山势雄浑，林木苍莽，与紫陌山的秀逸迥异。倪瓒沿石径上行，但见古木参天，藤萝垂挂，山气清凉，偶有猿啼鸟啸从深谷中传来，更添幽邃之感。

行至山腰，忽见一巨石如屏，上书“听泉”二字，字迹古朴。石下有泉眼汩汩，清冽异常。倪瓒素爱洁，见泉水澄澈，遂以素瓷盅取饮，果觉甘美异常，心神为之一爽。

继续上行，径旁多见奇石，或如蹲兽，或如立人，皆粗犷有力，与江南太湖石之玲珑剔透大异其趣。倪瓒虽素喜简淡，见此雄浑自然之态，也不禁驻足玩赏。

及至山顶，见一寺，额题“广安禅寺”。寺周古柏环绕，气象森严。时近黄昏，恰逢寺僧晚课，梵呗声声，钟鼓悠扬。倪瓒信步而入，但见殿宇古朴，庭院洁净，一尘不染，颇合己意。

一老僧迎出，须眉皆白，神态慈和。倪瓒施礼道：“晚生倪瓒，自无锡而来，慕宝刹清幽，特来瞻仰。”

老僧合十道：“老衲慧明，忝为本寺住持。云林先生远来，敝寺蓬荜生辉。”竟似已知倪瓒之名。

倪瓒微讶，慧明笑道：“日前双峰寺师弟慧觉传书，言先生已至揭阳，嘱老衲好生接待。”原来慧明与双峰寺藏经阁慧觉本是同门。

慧明引倪瓒至禅房用茶。茶是山中所采野茶，滋味醇厚。倪瓒见禅房四壁空空，唯有一画，竟是吴仲圭《揭阳渔乐图》摹本，笔墨沉厚，渔村山水间自有一股悲天悯人之气。

倪瓒观画，默然不语。慧明道：“吴居士此画，写尽榕江悲欢。然云林先生画风，似更趋空寂。”

倪瓒道：“倪某笔下，只求干净二字。”

慧明微笑：“干净是心，非是境。心净则土净，土净则画净。”

正言语间，忽闻寺外传来阵阵鹤唳。倪瓒素爱鹤之高洁，闻声心动。慧明道：“山后有一鹤沼，常有白鹤来栖。先生可有兴趣一观？”

倪瓒欣然应允。随慧明至寺后，果见一汪碧水，清澈见底，数只白鹤正在水边嬉戏，或梳羽，或啄食，姿态优雅。夕阳西下，鹤影投于水面，恍若仙境。

倪瓒凝神观鹤，忽觉心中尘虑尽消。他欲取笔写生，却发现未带纸笔，只得默记鹤姿。然鹤动不息，难以捕捉其神韵。

慧明道：“鹤之妙，在动静之间。静如处子，动若飞仙。先生欲写其神，须得心静如水的。”

倪瓒颔首，遂于水边巨石上静坐，闭目调息。良久，睁眼再看，但见鹤姿愈发清晰，仿佛印入心中。

是夜，倪瓒宿于寺中精舍。舍外修竹掩映，月华如水。倪瓒素性失眠，今夜却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清晨，倪瓒在阵阵钟声中醒来。广安寺晓钟深沉浑厚，震彻山谷，惊起群鹤飞舞。倪瓒推窗望去，但见晨雾缭绕，鹤影翩跹，钟声鹤唳交融，恍若天籁。

倪瓒心中一动，似有所悟。他取来纸笔，欲画昨日所见鹤沼之景。然笔下所出，却不是实景写照，而是一片空濛：近处几块瘦石，数竿修竹，一只空亭；远处浅渚逶迤，三五鹤影依稀；中间大片留白，似是水天浩渺。全画疏朗空灵，不着色相，唯以墨色浓淡干湿表现空间层次。

画成，慧明恰来送早斋。见画赞叹道：“云林先生此画，得鹤之神韵矣！虽不见鹤，却处处是鹤影；虽不画水，却满纸是水意。”

倪瓒道：“不过是写心中所见。”

慧明道：“心中所见，方是真见。然老衲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倪瓒道：“大师但说无妨。”

慧明指画道：“先生画中，空寂超逸，不染尘俗，固然高妙。然天地生意，岂唯空寂？即如昨日鹤沼，鹤需食鱼，鱼需食虫，虫需食草，草需水土滋养——此乃生机循环，非空寂可尽。先生画中若能涵容此生意，或更臻化境。”

倪瓒默然。他素来追求绝对洁净，画中从不画人物，甚至少画鸟兽，唯恐玷污了那片“干净土”。慧明此语，恰中其心病。

早斋后，倪瓒辞别慧明，下山而行。心中反复思量慧明之言。途经一村落，见农人耕作，孩童嬉戏，鸡犬相闻，一派生机。倪瓒素厌尘嚣，此刻却不觉驻足观看。

一老农正在田间歇息，见倪瓒观望，笑道：“先生是城里来的？看俺们种地有啥好看的？”

倪瓒揖道：“老丈辛苦。晚生只是见这田园生机，心有所感。”

老农道：“啥生机不生机的，俺们就是混口饭吃。不过这黄岐山的水土好，种啥长啥，养人哩！”说着取来一瓢泉水，“先生尝尝，甜着哩！”

倪瓒见瓢边略有污渍，微蹙眉，却不好推辞，浅尝一口，果觉甘美。

老农又道：“俺听老辈人说，这山里有灵气，所以水甜，地肥，连鹤都爱来。先生说是不是？”

倪瓒颔首，心中似有所动。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追求的“干净”，或许并非远离尘俗，而是于尘俗中见本性？

离了村落，倪瓒一路沉思。至北溪渡口，忽见一叶扁舟掠过，舟上渔人正在撒网，动作矫健，与山水融为一体。倪瓒不觉看呆了，竟忘了素日洁癖，取出纸笔，迅速勾勒数笔，捕捉那瞬间动势。

舟远人渺，倪瓒看着笔下草图，忽觉此等生机勃勃之景，若入画中，或可与空寂之境形成某种对话？

渡船至，倪瓒登舟。回望黄岐山，但见晓雾未散，钟声犹在耳畔。群鹤翱翔，渐飞渐远，没入云天。（完）

——岭南民俗长卷——艺术小说《清流》连载，每周二、五更新。

预告

南溪畔，倪瓒偶遇潮州箫师苏寒箫。一管裂箫，一曲《鸬鹚戏鲤（寒鸦戏水）》，于月下水波间，倾泻人生坎坷与世道艰辛。下一章，《南溪夜泊听箫声》，在凄美箫音中，感受艺术如何承载沉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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