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九九艳阳天,十月小阳春。”时序流转至农历十月,天地间忽然敞亮起来。连绵的云雾悄然散尽,天空呈现出瓷器般的温润光泽。这晴好却带着几分清倔——晨起推窗,但见霜华铺满天地,白茫茫地覆盖着屋瓦、田埂与荒草,寒气钻进袖口,让人不由要把双手深深揣进衣兜。</p> <p class="ql-block">待到日头升高,白花花的阳光倾泻而下,轻柔地吻着凋残的秋菊、未落的乌桕叶。这时节,人们才敢放心走出家门,江岸步道上人影绰绰,公园长椅上笑语盈盈。</p> <p class="ql-block">最动人的是黄昏。夕阳堪堪坠入西山,晚风便露出锋利的刃。往日熙攘的风雨桥,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空荡,仿佛连风穿过廊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样接连的霜天,已是多年未见。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常见的“凌牙子”,便特意去江边寻觅。</p> <p class="ql-block">草地上像是撒了层细银粉,每片落叶都缀满银白色茸毛。俯身细看,竟是无数微小的冰晶窗花,以凛冽的姿态绽放着,用冰冷的美迎接新的黎明。我轻轻翻开几枚梧桐叶,期盼能找到大地萌发的新芽,却一无所获。江水静默东流,水面浮着薄薄轻烟,氤氲如梦——莫非江底藏着无形的暖炉?这许是凌牙子绝迹的缘由罢。</p> <p class="ql-block">望着蜿蜒河堤,思绪飘回少年时代的十月。那时的霜,是真正有分量的。清晨出门前,必要给布鞋套上草绳编织的“脚码子”,否则寸步难行。背阴处的霜冻极其顽固,往往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肯消融。结满硬霜的乡路上,枯草挂着成串凌珠,边坡处的凌牙子顶着细碎黄沙,能长到一寸多长,踩上去哗啦啦响,像撒了一地玻璃渣。</p> <p class="ql-block">水田也结冰了。初时冰面只有蛛网般的花纹,轻轻一踩,便发出嘶嘶的断裂声,清脆悦耳。冰一日厚过一日,直到能承住少年的重量。没有溜冰鞋,我们就搬来长凳、木箱,甚至算盘。为此不知挨过多少责骂。后来我们又发明新玩法:一人蹲在冰面,另一人奋力推搡,待速度够快猛然松手,蹲着的人便如离弦之箭滑出老远。几个回合下来,每个孩子都满头热气,脸蛋红扑扑的。渴了,就敲根冰锥含在嘴里;饿了,却只能咽咽口水。</p> <p class="ql-block">读书时节,下课最爱玩“挤油渣”。十几个孩子靠墙站成排,两边拼命往中间挤,还齐声喊着“哎哟哎哟”。不过几分钟,寒意就被挤得无影无踪。那时的教室四壁透风,我们却都愿意去上学——倒不是不怕冷,而是在家里同样要挨冻,还要上坡干活。许多孩子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能有一身满是补丁的衣裳已属幸运。男孩尚可硬撑,女孩却难免难堪。因此每年入冬,总有几个女同学再不见踪影。</p> <p class="ql-block">如今的冬天,凌牙子已成稀罕物。御寒的衣物挂满衣柜,供暖设备让室内四季如春。我们拥有了太多抵御寒冷的“硬件”,却再也找不回那个在冰面上嬉戏、靠彼此体温取暖的冬天。当霜花只是窗外的风景,当寒冷变成可调节的数字,那些在严酷中绽放的生机、在匮乏里滋长的创意,也随凌牙子一起,消融在时光的河流里。</p> <p class="ql-block">唯有记忆中的那片冰裂声,依然清脆如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