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装错了两桶油

李斌

<p class="ql-block">8.3: 那年,我装错了两桶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八年十月,我怀揣录取通知书到北京上大学,父亲也同期被调去组建山西省社会科学研究所,一家人从此开启两地奔波的生活。转眼到一九八〇年暑假,二弟考完大学后,母亲便带着妹妹和三弟搬到太原,户口在一九八〇年后慢慢办理妥当,每一步都透着不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家人从农村进城后,日子瞬间紧巴起来,最犯愁的便是粮食供应。全家只有父亲有粮本,每月定量不足三十斤,细粮仅占三成,其余都是难咽的玉米面、高粱面,剌嗓子且难消化。母亲和弟妹们在太原,大多吃托熟人买的高价粮,母亲便一分一厘地省,菜少放油、饭多掺水,拼命缩减开支。我在学校有全额助学金,省着花能应付日常,可每次返校,父母总会悄悄塞给我十来块钱,叮嘱我在学校别亏着自己。父亲每月仅五十多块工资,要支撑全家生计还要供孩子上学,那点钱经不起贴补,每一分都攥得发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九年春节,我早早买好学生优惠火车票,满心盼着回家,却在放假前收到家里的信,反复叮嘱我别回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离家三个多月,又是团圆佳节,思念如野草般疯长,夜里满脑子都是家里的煤油灯、母亲忙碌的身影和弟妹们打闹的模样。我心里清楚,家里不是不想我,而是实在拮据——回去要给乡亲们带礼物,再加上路费,得花几十块钱,那可是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全家要靠这点钱过一个月。幸好同村的李文学也没回家,我们俩凑在一起,就着食堂寡淡的饭菜为伴,勉强冲淡了过年的孤单与乡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我第一次在外地过春节。大年初一,学校第一食堂放香港电影《三笑》,那会儿香港电影十分少见,我们一群学生挤在食堂里,有的搬板凳,有的坐地上,看得格外新鲜热闹。影院里的欢声笑语,渐渐冲淡了我心里的孤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国家粮食和副食凭票供应的政策,大概到一九八六年我女儿李蕾出生后才慢慢取消。李蕾出生时,买鸡蛋仍需凭票,她妈妈坐月子本该好好补养,可每天一个鸡蛋都难以为继,常常要托人找票才能勉强凑几个。如今想起,我满心亏欠,没能让她们娘俩在最该补养的时候吃上安稳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九年暑假,我先回太原,一进父亲办公室,就看见他用开水冲鸡蛋喝。那鸡蛋蛋黄已散,蛋清混着蛋黄泛着暗黑色,明显是快坏了的,可父亲舍不得扔,搅了搅便慢慢喝完,连碗底都舔干净,生怕浪费一滴。父亲那时天天熬夜写作,烟瘾极大,却从不买成品烟,只买最便宜的烟叶自己卷着抽,烟叶劲儿大味冲,却能省钱。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卷烟、揉着酸胀的眼睛,鬓角沾着烟灰,我眼圈泛红,心里又酸又涩,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后来回北京上学,我特意给父亲买过几回卷烟丝,虽不算好,却比他买的烟叶细腻些,只想让他抽得舒服一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在太原,太航仪表厂和江阳化工厂是福利极好的单位,逢年过节发米发油,平日里还有牛奶、点心,街坊邻里都十分羡慕。我常去表姐家串门,总能看见她们家桌上有温好的牛奶和香酥的麻叶,大人孩子吃得眉眼舒展。我既羡慕又期盼,盼着家里也能早日过上不缺吃穿的日子。表姐家六七岁的外甥东东,像小大人似的拉着母亲的手鼓励:“老姑,你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一句话逗笑了一屋子人,也冲淡了大家心头的愁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学生,大多能拿到全额助学金,起初每月十七块钱,后来涨到十九块五、二十一块五,每涨一次我们都格外高兴,念叨着能多买半份菜、偶尔吃顿荤的。那时学校食堂最好的荤菜是过油肉,一份两毛钱,我们平时舍不得吃,只有过节或考完试才敢奢侈一回买半份解馋。平日里吃得最多的是五分钱半份的大烩菜,有碎肉、豆腐和粉条,拌着米饭吃就格外满足,半点不觉得寒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开学几个月后,我每月有三十六斤粮票,省着吃基本够用。班里女同学饭量小,粮票每月用不完,常会悄悄把省下来的粮票塞给我们男生,笑着让我们多吃点,那份朴素的同学情谊,我记了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班的盛雪辉是教工子弟,父亲是起重机专业的教授,她性子温和、待人极好,知道我家里困难,好几次主动把家里的粮本、油本借给我,让我去粮店买粮买油。放假时,我就用她的粮本买一袋面粉,裹在要拆洗的被褥里捆紧背回太原,那袋细粮能让母亲和弟妹们吃上几顿白面馒头;若是寒假,还能凭着粮本买些带鱼,小心翼翼裹好带回家,让家人尝尝平日里吃不上的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还记得有一回,一平叔来北京出差特意来看我。想着家里缺油,炒菜都舍不得多放一滴,我凑了点钱买了一桶香油、一桶普通食用油,托他捎回太原。两个桶都只装了半满,加起来不到五斤油,却是我攒了许久的心意。一平叔说两个半满的桶拎着不方便,不如倒到一个桶里,我觉得有理,便赶紧把两桶油混在了一起。可油刚倒完,我就猛地醒悟过来——坏了!香油和普通油混在一起味道串了,好好的香油浪费了,普通油也没了原本的滋味。我又急又悔,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可木已成舟,只能懊悔不已。后来家里收到油,只能将就着吃完,每次炒菜母亲都会念叨一句“可惜了那桶香油”,我听着心里就一阵发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苦是真的苦,紧巴得让人喘不过气,可那些藏在粗茶淡饭里的亲情、同学情、邻里情,却暖得让人一辈子难忘。省吃俭用的艰辛、小心翼翼的节俭、不掺杂质的善意,还有那次装错油的糊涂事,都成了岁月里最珍贵的印记,刻在心底抹不去。它们陪着我走过最难的时光,也让我明白,平凡日子里的温暖,才是最动人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