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1040：宋 黄庭坚 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

邹红兵

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

宋 黄庭坚

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

平生几两屐? 身后五车书。

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

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

译文：

我写来酬和、酬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的诗

猩猩因贪喝酒而被人擒获，其毛被制成笔，但笔上存有其魂；猩猩能学人语，也不免泄露机密之事而遭擒获。不知在短短的一生之中能穿几双屐鞋，加之因贪小欲而丧生，实是一生短暂；而猩猩在身后，则以其毛所作之笔写出了大量著作。要找毛笔，只能到《王会篇》里去查，因为猩猩毛笔来自外国；毛笔有著述之功用，故石渠阁中的大量藏书正表征着它的功勋劳绩。拔出猩猩的毛，制成了笔，能有利于世，我真的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提倡一毛不拔的古代思想家杨朱了。

注释：

和答：酬答别人的诗。

钱穆父：名勰。字穆父，杭州人。

猩猩毛笔：高丽笔，芦管黄毫，健而易乏，旧说是猩猩毛制成（见《鸡林志》）。

爱酒：据《唐文粹》中裴炎《猩猩说》载：阮研使封溪，见邑人云：猩猩在山谷间，数百为群。人以酒设于路侧，又爱著屐，里人织草为屐，更相连结。猩猩见酒及屐，知里人设张，则知张者祖先姓字，乃呼名骂云：奴欲张我！舍之而去。复自再三相谓曰：试共尝酒。及饮其味，逮乎醉，因取屐而著之，乃为人所擒获。

醉魄：犹醉梦。

能言：《礼记·曲礼》：“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机事：机密的事情。《易·系辞上》曰：“几事不密则害成。”几、机相通。

平生几两屐：意为生命很短，一生又能穿得了几双木屐呢。这里暗指一生会中几次圈套。据《晋书·阮孚传》：阮孚很爱屐，自己亲自制作。曾叹息说：“未知一生能著几两屐。”

身后：死后。

五车书：形容读书多，学问渊博。《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物色：此处指各种物品。

王会：《汲冢周书》的《王会篇》。郑玄认为是周王城建成后，大会诸侯及四夷所作，这里借以点出毛笔来自外国。

石渠：汉代皇帝的图书馆。班固《西都赋》：“天禄、石渠，典籍之府。”

勋劳：毛笔的功劳。

济世：教助世人。

端：应，应当。

谢：告诉。

杨朱：战国时期杨朱学派的创始人，提倡利己主义。《孟子》：“杨朱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作品简介：

《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是宋代诗人黄庭坚的诗作。此诗借咏猩猩毛笔来说明为人处世应该有利于社会，而不应像提倡利己主义的杨朱一样。诗人从猩猩及毛笔想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深含着对人生命价值的追寻。全诗运用因小见大的写法，多处用典而不着痕迹，构成了巧妙的意境，具有很强的艺术震撼力。

创作背景：

《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当作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钱勰任中书舍人，出使高丽，得到了猩猩毛笔，写诗以记。此诗为和答彼诗。黄庭坚《戏咏猩猩毛笔跋》：“钱穆父奉使高丽，得猩猩毛笔，甚珍之。惠予，要作诗。苏子瞻爱其柔健可入意，每过予书案，下笔不能休。此时二公俱直紫微阁，故予作二诗，前篇奉穆父，后篇奉子瞻。”《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便是前篇。

作者简介：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进士。宋哲宗时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后因修史“多诬”遭贬。早年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诗以杜甫为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论，风格奇硬拗涩，开创江西诗派，在宋代影响颇大。又能词。兼擅行书、草书，为“宋四家”之一。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篇》。

品读赏析：

醉魂疏野笔生花

在北宋元祐元年的东京汴梁，紫微阁的晨光里总萦绕着墨香与清谈。钱穆父出使高丽携归的一支猩猩毛笔，成了文人雅集的焦点——苏轼爱其柔健，落笔便不肯停；黄庭坚受友人之托，援笔和诗，遂成《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这篇咏物佳作。此诗不只是对一件文房珍品的描摹，更是文人以物咏志、借笔抒怀的精妙演绎，字里行间既有对器物之美的赞叹，更藏着北宋文人的精神底色与文化情怀，读来如赏珍玩，如遇知己，越品越见深致。

一、开篇见性：以猩喻笔，物我初融

“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开篇两句，黄庭坚未直接写笔，却先勾勒出猩猩的鲜活品性，以猩喻笔，落笔便见奇趣。猩猩嗜酒，醉后魂灵似仍浸在酒香里，这份沉醉不是迷乱，而是天真本性的流露；它虽通人言，却毫无机心，不懂趋利避害，那份疏阔野逸，恰是世俗中最难得的纯粹。

这里的猩猩，早已不是单纯的动物意象，而是毛笔品格的化身。毛笔以猩猩毛为毫，其柔健之质，正似猩猩醉后的温润灵动；其书写时的率性自然，又恰如猩猩“机事疏”的本真——不刻意雕琢，不藏奸避巧，落墨便是心声。黄庭坚以极简的笔墨，将猩猩的习性与毛笔的特质悄然勾连，既写出了笔的材质渊源，更赋予了笔“天真疏野”的人格化气质，让一件冰冷的文房器物，瞬间有了鲜活的灵魂。

更妙的是，这两句暗含文人的自况。北宋文人尚雅，厌弃官场的机心诡诈，向往天真自然的精神境界。“机事疏”三字，既是写猩猩，也是写钱穆父、苏轼、黄庭坚这群文人的处世态度——纵使身处紫微阁这样的朝堂中枢，仍愿保持一份不谙世事的疏阔，这份情怀，也为后文的咏笔抒怀埋下伏笔。

二、颔联寄意：轻物重文，笔载千秋

“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颔联化用典故，由猩猩的品性转向毛笔的价值，意境陡然开阔。“几两屐”典出《世说新语》，阮孚好屐，尝自叹“未知一生当著几两屐”，暗含对身外之物的看淡；“五车书”则典出《庄子》，喻指学识渊博、著作等身，代表着精神世界的丰盈。

黄庭坚以这组对比鲜明的典故，将毛笔的意义从“器物”提升至“精神载体”的高度。猩猩生前，纵使贪恋美酒、爱惜皮毛，终究逃不过“一生几两屐”的无常，唯有其毛制成的毛笔，能承载文人的笔墨，书写出“五车书”的千古文章，让短暂的生命以文化的形式得以永恒。这里的毛笔，不再是简单的书写工具，而是连接个体生命与永恒文明的桥梁——它以猩猩之毛为骨，以文人之才为魂，将世俗的短暂转化为精神的不朽。

这份感悟，恰是北宋文人精神的写照。在他们眼中，物质的富足远不及精神的丰盈，仕途的沉浮也抵不过文化的传承。钱穆父出使高丽得此珍笔，苏轼爱不释手，黄庭坚欣然和诗，本质上都是对文化的敬畏与热爱。毛笔所承载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文人的理想与情怀，是“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感。

三、颈联拓境：珍源显志，勋在文津

“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颈联紧扣创作背景，将笔的来历与功用娓娓道来，气势恢宏又意蕴深厚。“王会”本指古代诸侯朝见天子的盛会，此处代指钱穆父出使高丽的外交场景——这支猩猩毛笔，来自异域他乡，是外交往来的珍品，其“物色”之珍，足以登大雅之堂，见诸侯之会，既点明了笔的珍贵稀缺，也暗含对钱穆父外交功绩的赞誉。

“石渠”则是汉代宫中藏书校书之处，后泛指文人著述、整理典籍的场所。黄庭坚以“石渠”喻紫微阁，既契合他与钱穆父、苏轼同直紫微阁的处境，又点明了毛笔的核心“勋劳”——它不是供人把玩的摆设，而是文人校书著述、传承文脉的得力助手。在石渠阁般的文化圣地，毛笔挥洒笔墨，校勘典籍，传播思想，其功绩不亚于沙场建功的将士。

这两句诗，一写笔的“来源之珍”，一写笔的“功用之重”，既有对器物本身的赞美，更有对文化传承的推崇。钱穆父奉使高丽得此笔，是外交的收获；文人以之书写著述，是文化的收获。毛笔从异域他乡走入紫微阁，从一件珍品成为传承文脉的工具，其历程本身就是文化交流与传承的缩影，彰显了北宋文人开放的文化视野与强烈的使命担当。

四、尾联明心：拔毛济世，情怀千古

“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尾联直抒胸臆，以笔明志，将全诗的情感与意境推向高潮。杨朱是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主张“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而黄庭坚此处反用其说，赞猩猩“拔毛能济世”——纵使牺牲自身皮毛，只要能有益于天下，便心甘情愿，这既是对猩猩毛笔“济世”价值的赞美，更是文人自身情怀的直白流露。

在黄庭坚眼中，毛笔的“济世”之功，不在于沙场杀敌、官场治世，而在于以笔墨传思想、以文字启后人。文人手握此笔，可书写经世济民的策论，可创作教化世人的文章，可记录千古流传的史事，这便是“拔毛济世”的真谛。他“谢杨朱”，既是否定“为我”的利己思想，更是表明自己与同道中人的人生追求——以文化为舟，以笔墨为楫，肩负起传承文明、裨益天下的责任。

这份情怀，贯穿了黄庭坚的一生。他身处新旧党争的漩涡，仕途坎坷，却始终坚守文人的初心，以笔为器，书写真情，传承文脉。这首诗中的猩猩毛笔，早已成为他精神的化身——天真疏野，不慕浮华，以微小之身，承载千古之责。而钱穆父赠笔、苏轼爱笔、黄庭坚和诗的雅事，也成为北宋文人精神契合的见证：他们以笔为媒，以文会友，在笔墨之间，构筑起一个纯粹而丰盈的精神世界。

五、咏物之妙：形神兼备，情理交融

黄庭坚的咏物诗，向来以“不粘不脱”著称，这首《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便是典范。全诗紧扣“猩猩毛笔”这一核心，却不局限于器物本身的描摹，而是由表及里、由物及人、由人及道，层层深入，将笔的材质、来历、功用与文人的品性、情怀、使命完美融合，做到了形神兼备、情理交融。

从艺术手法上看，全诗用典精妙，浑然天成。“几两屐”“五车书”“王会”“石渠”“杨朱”等典故的运用，既丰富了诗歌的文化内涵，又让情感表达更为含蓄深沉，无堆砌之感，有点睛之妙。语言上，质朴中见警策，平淡中藏深意，如“醉魂在”“机事疏”，寥寥数字便勾勒出鲜活意象；“拔毛能济世”，直白语句却蕴含千钧之力，尽显宋诗“以理入诗”的特色，又不失文学的生动性。

从情感内涵上看，这首诗既是对猩猩毛笔的赞美，也是对钱穆父、苏轼等同道友人的相知相惜，更是对北宋文人精神的集中诠释。在那个文化繁荣、文人辈出的时代，他们以笔为友，以文为乐，在笔墨之间追求精神的自由与永恒，这份情怀，穿越千年时光，依然能让我们感受到文化的力量与文人的风骨。

如今，再读这首《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我们仿佛能看到紫微阁中，三位文人围案品笔、挥毫泼墨的身影，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墨香与酒香，更能感受到那份藏在笔墨间的天真、疏阔与担当。这支猩猩毛笔，早已超越了器物的范畴，成为北宋文人精神的象征，成为中华文化中一道鲜活的风景。它告诉我们，真正的珍贵，不在于器物的稀有，而在于其承载的精神与情怀；真正的不朽，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以微薄之力，为天下、为后世留下的文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