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与弟弟2005年11月11日在西安家里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b>《寻源觅真----蔡昌林文集》随笔、散文篇 </b>之 童年 血脉 亲情(五则)<b>第三则</b></p> <p class="ql-block"> (2005年)11月10日晚6点,兄来电话称有喜事相告:我家送出去四十多年的弟弟找回来了!电话那头,母亲也激动地说,岐岐回来了,现在就在咱家!随之将电话交给岐岐让其和我说话,我问了一些情况,得知是同村的景儒叔上午来家代人打问,为其在宝鸡工作的侄女婿张永岐寻找亲生父母。因为岐岐就是我的弟弟,这件事母亲早就清楚,只是一直没让我们寻找而已,也就不知道他就是我们村在陕棉九厂工作的蔡成叔叔的女婿。景儒叔确认后,回家电话将结果相告,永岐与夫人立即从宝鸡开车赶到我家相认。见到母亲后泪流不止。兄立即给我打电话报喜!</p> 我自然是一阵激动。因为当年将弟弟送人那一幕情景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冬夜,又冷又饿,我和姐姐猫在炕上被窝里,刚生下不几天的弟弟就用小被子裹着睡在我们旁边,两个三十岁左右穿着城里人衣服的男女,来到我家老屋那间朝西的厦房屋子里,女的给我和姐姐各塞了一块糖,就和那男的一起抱走了弟弟。姐姐赶紧爬起来偷偷地跟在后面,过了十多天还带我去陕棉九厂北门对面的高家崖村奶弟弟的那家看过。 当时正是三年灾害最困难时期,我家的状况是:父亲在街上的中医药铺抓药,哥哥在凤翔师范上学,每月从队里背粮换饭票,父亲在单位也吃不饱,饥饿的浮肿使他腿上尽是白屑。 我和姐姐、母亲三人则是在东堡子南北两个生产队近40户人合起来的,位于南街中间面北的大食堂吃饭,记得食堂前一年刚开办时,每天两顿可随便从大锅舀出管饱吃,但不到一年,就陷入断粮限量的危机,只能听叫名字按户领饭,我家三口领到的是一瓢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胗。<div> 排队领饭的情景我至今依稀记得,一个戴花镜的老爷爷坐在窗口后面看单叫着名字,大家饥肠辘辘地夹着各种盛饭的容器排队等着,很像电影上领赈饥饭的情景。只不过是按户口领罢了,次序是按住的顺序从村东开始,我家是第五,但下一顿就成了倒数第五。我跟着母亲用一个小瓦盆将饭打回家后,母亲将其分为三小碗,我碗里的多一点,母亲碗里最少、只能喝几口,给上小学的姐姐留一小碗。怕凉了,就放在灶房被生产队扒走了锅、但用玉米芯子烧热的灶火里。我喝完后,还是饿得不行,就去打那一小碗的主意,趁母亲不注意,溜进灶房,偷偷端出那碗饭就喝了起来,正在这时,姐姐放学回来,看我喝她的饭,在我背上捶着,而我却抢着喝,姐姐哭着告诉母亲我将她的那一份喝了……</div>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少年后,我都为当年的自私而羞愧。那年我五岁。 永岐就是在(1959年)那个冬天出生,来抱她的那对夫妇是陕棉九厂的工人,因不能生育想领养一个孩子。那阵工农差别相当悬殊,工人有国家定量供应的商品粮,我们就象贫农看地主一样看吃商品粮的工人。我父亲对母亲说,那家家境好,送娃给人家能活一条命,留下说不定会饿死的。<div> </div> 永岐送人后,我村子一位在陕九工作的人,也就是景儒叔的哥哥,想让我母亲奶他们刚生的女儿,只喂了三、四天,就因为奶水不足,让人家抱了回去,那是一个城里人的洋娃娃,因为此前吃羊奶,我每抱她时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膻味。我一直还能记得那个妹妹的小名,这次才知道,弟弟永岐的媳妇,竟然就是这个娃的妹妹。 那天放下电话,我心情激动、狂喜,我的弟弟终于找回来了,我终于有了亲弟弟了!母亲曾告诉我,她这辈子生过11个孩子,有早夭的、送人的,就留下我们姊妹三个,哥哥、姐姐和我,我以前总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心那么硬,要将自己的骨肉送人,当我懂事后,当我经历了许许多多人间的沧桑后,我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在那种社会的大背景下,当生活将人逼到极限时,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所做的无奈的选择以及所经历的巨大的心灵痛楚。 从母亲的叙述中,我知道在我哥还未成年时,我的父亲摔伤了腰,为照顾他,我的一个姐姐一岁多就早夭了,母亲多次给我讲过她的懊悔和无助,说她未能尽责。因那阵无法避孕,养孩子成了大问题,如果自己养不活,还不如放一条生路。 11月11号周六,我没在家,也忘了开手机,快12点打开看到有一短信是永岐的,说他已到西安,要我开机后和他联系。一问说他已在我家楼下等了好长时间,连忙约他过来,车未停稳,我一眼望去,感觉面很熟,没错,他就是我的亲弟弟!爱人说我俩像极了,不容置疑。<div> 我们迎回家去在客厅说话,永岐说他从小有疑惑,直到上大学时才确认自己是抱来的。他发誓要弄清自己的出身,但一直没有线索,这几年心情尤为迫切,前几天当年与养母一起来抱他的,并且也差点儿就抱养了他的一位婶婶,告诉他亲生父亲的名字,说出他的亲妈就在陕棉九厂旁边的东堡子村。 刚好他爱人老家叔父也在这个村,只是多年没走动了,专程请其帮忙寻找,这位叔父就是景儒,于是就有了开始的一幕。</div> 我告诉永岐,母亲将他送人后,也一直挂念着,她之所以经常在街上卖菜,就是为了永岐养母带孩子出来时能看看,他养母倒也经常将永岐的情况告诉母亲。连永岐的孩子我母亲也见过。母亲遵循不能认的承诺,未给人说,只是到了老年,思子心切,但又不让我们去寻找。我曾经准备托家在陕棉九厂的一位同事去帮我联系,也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说怕人家父母知道伤心,养育之恩重如山呀!而这次永岐自己找回来,母亲真是喜出望外,说她可以瞑目了。<div><br></div> <p class="ql-block"> 我们去楼下到建设路一家小饭馆吃饭,边吃边聊,永岐告诉我,他1979年考入西安冶金学院,1983年毕业后分配至宝鸡,一直在热力公司工作,现在是那里的副总,车也是公家配的。说我兄长告诉他,现在大家经济上都可以,不需承担什么,只要将这亲情连上就好。后来又来家里看了我女儿照片,说和他女儿很像,其实我母亲早就见过他的女儿,说过同样的话。我讲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永岐讲他小时候的孤独和疑惑。饭后他们要回宝鸡,我送永岐夫妇上车时,永岐感叹说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真比文艺作品中描述的还更具戏剧性!送走永岐,我上楼时遇到邻居老韦,他告诉我上午永岐找到我家进不了门时的急躁、不安和伤心,我将此事讲给他,都说就和小说一样。</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我将和弟弟夫妇的合影、女儿的照片以及我写的随笔用电子邮件发给弟弟,于是就有了以下的邮件来往。</p> <p class="ql-block">(看看这姐妹俩。)</p> <p class="ql-block"><b>附:与弟弟电子邮件来往</b></p><p class="ql-block"><i>11月14日</i></p><p class="ql-block"><i>昌林哥:</i></p><p class="ql-block"><i> 照片和文章已看。我还没有平静下来,我仍然以为是幻觉。这样的事情怎能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几天我凭感觉做事,只想见到你们。接下来怎样我想静一静再说,请谅。不过请放心,既然下决心找就一定会相认。给我几天时间。</i></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永岐:</p><p class="ql-block">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不管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掀起情感波澜的,不管怎样,你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相信会理性的处理此事。会理解老一辈生养的艰辛的,你不管怎样做,都有你做的理由,我们都会平静地接受的。</p> <p class="ql-block"><i>11月20日</i></p><p class="ql-block"><i>昌林哥:</i></p><p class="ql-block"><i> 上周五我去看了姐,看的出来她有多高兴。三个侄儿都这么大了,连孩子都上学了,真是没想到。我能理解老人的做法。但孩童时的孤独还是那么强烈,记得上初一时有天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因言语不和与一同学发生矛盾,在其他同学的纵踊下相约到篮球场一见高下,可是等到了地方我一看却害怕了,不知道谁告诉了他的两个哥哥。我只得认输,同学走时打了我一个耳光……</i></p><p class="ql-block"><i>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同学的哥哥带我们去北山腰一个水坑,我们叫“珍珠泉”的地方游泳,我和同学当时不会,只能站在边上看,谁知一不小心脚下滑,我拉着同学倒向水中,同学的哥见状一把把同学拉了上去,然后把我也拉上来了,不过我已经喝了几口水了。每当想起这些我总是抱怨为什么没有人保护我照顾我。现在我知道了一切,原来不是没有,而是我离开了他们。哥说的我都明白,我现在很高兴,我感谢上天让我得到了原本属于我的和不属于我的,我会加倍珍惜这一切。</i></p> 永岐:你好!<br> 看了你的回信,我也感受到一种痛楚,父母和我们只想到对你养父母的承诺,只想到你的物质生活的保障,而忽略了你的情感需求,让你失去了一种无法替代的亲情,欠了你太多太多的一种别人无法给予,而且是金钱无法买到的亲情。当我在感受母爱父爱的时候,其实是将应该给你的那份占有了。这也是我应该愧疚的。<br> 说真的,我也曾经抱怨过父母,为什么心那么硬,把我弟弟送人,母亲说在有宝霞姐之前,我们的一个姐姐,一岁时生病,没管好夭折了,成为她一辈子都为此懊悔的事。她说那时父亲摔断了腰,她们顾不上管孩子,直到孩子咽气也没见过大夫。这成为她一生永远的痛。说这都是无法挽回的罪过呀! 其实,上辈人经历的屈辱、痛楚、苦难远比我们大得多。母亲从小就没了双亲,16岁嫁到蔡家后不知挨了多少次婆婆的打骂。一个丈夫在外面的小脚妇女,在农村要受到的欺辱,你是不能想象的,对我最刺激的有两件事:大概是在1961年左右吧,母亲和村子几个妇女被派去磨面,有一个本族的姐姐叫宝翠的要提前回去,她们商量给包了一手绢面让带回家去,结果被人搜了出来,那可是个没结婚的姑娘呀,母亲为保护她,将主谋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被队上召集全体社员开会批判,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雨很大,我打着赤脚从那个会议室门口经过时看到别人的指指点点!<div> 此后的另一年,有一邻居,跑到大街上,喊他家的一碗榆面被母亲偷了,理由是俩家的院墙倒了,肯定是母亲偷的,幸好有一位叫王海林的贫协主任当即带了一帮人到俩家搜,结果在那人自家搜了出来,才替母亲洗了冤!当时父亲不在家,哥哥在外上学,我和姐姐小,人家才敢欺负。这种状况,直到我们长大才改变。</div> <p class="ql-block">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当年父母将你送人找托辞,而是希望你能理解和谅解父母。特别是理解经历了太多太多苦难的母亲,让她没有遗憾的度过晚年。</p><p class="ql-block"> 昌林11月23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尧尧与青青)</p> <b>本文后续:</b><br> 此后,我们兄弟恢复来往,永岐来西安,总要看看我,我们的女儿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南京上学。她们互相去过对方学校,见过的人都说姐妹俩像极了!<div> 我去宝鸡也在永岐家住过,那几年每逢节假,永岐总要去蔡家坡看望母亲,带去好吃的,过年时也依规矩发给亲戚的小孩子们压岁钱。</div> (与永岐家人在宝鸡) <p class="ql-block"> 我和姐姐哥哥本想去看看永岐的养父母来尽点孝心,但和永岐商量后认为那两位对我们恩重如山的老人已年届耄耋,为了不刺激他们,不打扰他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就对他们善意的隐瞒吧。</p> <p class="ql-block">(我们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2006年11月24日,永岐以“我的话”为题,将他写的短文用电邮发我,为了这段佳话的完整,经他同意我也摘录在此:</p> <p class="ql-block"><b>我和我的四位母亲</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我有四位母亲,生母、养母、奶妈和岳母。</i></p><p class="ql-block"><i>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刚出生就被送了人。</i></p><p class="ql-block"><br></p> <i> 养母是原国民党一将领的姨太,没有生育,男人被人民政府镇压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因被抓壮丁而未曾娶妻的我的养父——一个有技术能干、头脑灵活的老实人,当时他(她)们都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几年后在1960年1月抱回了我,自然就找了一位奶妈喂养我,奶妈家有四个孩子,和我同岁的是最小的女儿,我不知道奶妈怎样把我和她的孩子喂养出月子的,那时是全国最困难的时期,并且还是在农村。</i><br><br> <i> 奶妈当时三十多岁,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我和奶妈很有感情,上大学以前经常去看她,她也很喜欢我,除了是吃她的奶之原故外,恐怕因为是男孩儿吧。她的四个孩子三个是女孩儿。在我后来寻找生母时曾怀疑是她了,因为有人说我和她的孩子很像,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吃谁的奶像谁吧。上大学后,我知道是抱养的,精神受到了打击,对妈妈产生了怨恨,不自觉的把奶妈也冷落了,很少看她老人家了,后来听说村庄整体搬迁就没有联系了,现在想来非常后悔,应该说我小时侯得到的母爱是奶妈给予的。</i> <i> 岳母是我最爱的母亲,她坚强、善良、勤恳而不幸。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幼年随乡亲逃荒到陕西,十七、八岁参加工作,随后结婚生子,一切看来都很平静。然而,在第四个孩子出生前,一切都被打乱了,她艰辛而不幸的人生由此开始。1967年那个红色的年代岳父不幸遇难,成为“文革”的牺牲品。此时三个孩子只有7岁、5岁、3岁,腹中还有待产的小女儿,今后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悲痛过后,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一切,坚强的挺了过来,把四个儿女抚养成人并成家立业,完成了一位母亲最伟大和自豪的任务。也因过度的操劳而落下一身疾病,当一切苦难就要结束时,岳母突然病倒了,在一次检查时医生说岳母的心脏病非常严重,须立即住院治疗。后来我们才知道岳母在独自抚养孩子时非常辛苦,当时她在纺织厂上班,午饭时间只有45分钟,为了能让孩子吃上饭,她必须跑着回家,做饭、喂奶。然后跑着上班,经常气喘吁吁,日久天长就患上了心脏病,开始没有注意也没有时间去看,退休后孩子都不在身边,有病时她不告诉别人自己吃点药,听邻居说有时她一人在家躺一天!岳母走的很突然,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儿子拿钱给她看病,说这些时她在流泪,但我能看出她是高兴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因为就这么一个儿子。岳母对我象亲生儿子一样,她也喜欢和我说家里以及自己过去的事。岳母是因病而离开我们的,是因为我们的粗心,没能尽早发现及时治疗,是我们做儿女的终身遗憾。每每想起这些我总是伤心和自责。</i> <i> 生母是去年找到的。听哥哥讲生母只是一位普通受封建社会约束的农村妇女,没有多少文化,但心灵手巧,除了女人的活做的好,还有一手很好的手工艺术活,特别是剪纸,不需要任何构思、打底,顺手剪来就成为一幅独特的艺术作品。生父是位药剂师在镇上药铺工作,生母一人在家种地、养儿育女,家境非常贫寒。</i> <i> 我上中学时从人们异样的眼光中查觉到了有事在我身上发生,上大二时确认我是抱养的。由于学习和后来的工作、成家、养女等生活上的压力,只能将身世之迷藏于心中。去年女儿上大学后,寻查身世这一埋藏了多年的心事涌了出来,我和妻商量后决定寻亲,而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只用了十几天就有了结果,亲生母亲就在身边,并且和妻的老家是同村!而最终就是妻子的叔父帮着找到的。</i> <i> 去年初冬的一天傍晚,我和妻在叔的带领下走进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当叔告诉我眼前这位小脚的老人便是我的亲生母亲时,我脑子一片空白,这就是我几十年来日思夜想的母亲!我没有说话,没有去拥抱,只是不住的流泪,是激动?是怨恨?都不是!是一种本能,是一种释放。后来我找到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也知道我和妻同姓,还知道我被送走后妻的姐姐由我母亲喂养了几天(我两个相差仅半岁)。天缘巧合,命运这样的安排谁人能料到!</i> <i> 虽然我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不确切),但我还是幸运的,有了这些亲人。更有出色的下一代:侄女在国内某名牌大学就读建筑学专业;外甥在美国带薪实习;女儿上大二,开朗、活拨。我满意、欣慰。我想已经离开我们的亲人也会含笑九泉的。</i><br> 永岐于2006年11月24日 <p class="ql-block">(2006年春节,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合影。)</p> <p class="ql-block">永岐女儿尧尧</p> <p class="ql-block">家人在宝鸡看新出土的文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