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凯旋

薛仲舒

我抚摸着大坝护栏，混凝土的粗糙感从掌心传来。明天就要退休了，这座被称为“静默之碑”的水电站，像极了我一生的注脚。江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我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的弹壳——它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如同战友小刘当年塞进我掌心时的温度。

记者的话筒突然伸到面前：“陈工，您一生最骄傲的选择是什么？”我望着坝下连绵的灯火，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场同学会。

黄正界举着酒杯晃到我身边，嗓门大得盖过包厢喧闹：“老陈，当年全年级就你考上顶尖大学！是不是有门道？”满桌瞬间寂静，有人低头抿酒，有人紧盯我的表情。

我笑了笑。煤油灯下演算的高考习题、弹壳压住的草纸皱痕、战友遗言“替我们建点啥”……这些画面翻滚着，最终只凝成一句：“是啊，不容易。”

黄正界不甘心的表情让我恍惚回到1982年春的大学教室。班长李劲站在讲台前，声音激昂：“某些军事行动是否过于激进？”所有目光箭矢般射向我——这个班里唯一的现役军人。

我耳畔嗡鸣如炮火复燃，指甲掐进掌心。猫耳洞里小刘递来半块压缩饼干的笑脸、指导员用刺刀在战壕刻下“家国”二字的画面疯狂闪回。但我最终低下头，细细擦拭钢笔。笔尖反光刺眼，像枪管的冷光。

那晚我在图书馆翻开《水利工程学》，弹壳从书页滑落。冰凉的触感瞬间拽我回1979年边境：雨水混着硝烟渗进衣领，小刘咽气前把弹壳塞进我手心：“默哥……替我们建点啥……”

猫耳洞的潮湿黏在皮肤上，压缩饼干硬得像石块。小刘凑过来神秘地摊开掌心：“我姐的照片……她说等仗打完，给我说个媳妇。”照片上的姑娘辫子乌亮，背景是开满油菜花的田埂。

几小时后炮弹撕裂晨曦，小刘把我推回战壕，自己却被弹片击中。弥留之际，他塞给我那枚滚烫的弹壳，和半本烧焦的《高中物理自学教程》。扉页上“考上大学”四个字歪扭却灼眼。

战场归来，我用这枚弹壳压住高考草纸。煤油灯下，握枪的手重新握住铅笔，公式如战场密码般艰涩。弹壳的冰凉是死亡的记忆，笔尖的沙沙是新生的序曲——我从摧毁者走向创造者的选择，始于那个血色的黎明。

包厢霓虹灯旋转着，把黄正界涨红的脸切割成碎片。他仍在喋喋不休：“当年你分数还没我高呢！”我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看见自己跪在猫耳洞里扒寻小刘遗物的模样。

“听说你破获连环案时三天没合眼？”我巧妙转移话题。黄正界愣住，随即兴奋地大谈辉煌史。满桌重新喧闹起来，而我的指尖在口袋里摩挲着弹壳。

退休前一天，我独自巡视大坝。涡轮机的轰鸣如大地心跳，坝下稻田绵延如绿色海洋。记者追问：“您坚持沉默的理由是什么？”我想起李劲质疑时我擦拭的钢笔，想起黄正界挑衅时我端起的茶杯。

“言语会消散，”我指指奔流的江水，“但稻浪年年丰收。”

弹壳在掌心散发体温。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凯旋不是被理解，而是无需被理解——战场、课堂、大坝，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生命的致敬。

退休后的清晨，我在院中提笔写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阳光透过葡萄叶，弹壳在窗台泛着温润的光。学生问：“您后悔过沉默吗？”

我望向远方江流：“战士用枪守护国土，工程师用坝滋养民生。而沉默……是连接二者的桥。”

他似懂非懂。我抿茶一笑。有些答案，终需时间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