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边寨往事（上）

佩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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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号：150638399

图片：A I 制作

1

　 1951年9月，祖国西南边陲。

这天是赶摆的日子，傣族青年猎人岩罕腰佩长刀，肩扛火铳，铳管上晃荡着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猎犬赛虎跟着，脚步带风地行走在通往古镇的小路上。他要去镇上赶个早场，卖掉这些山货换些油盐米面回来。

岩罕走进古镇的时候，天已大亮。一条黑背狼犬迎面疾奔而来。这狗唤作“大黑”，主人是镇上鸿运客栈的老板戈隆。它身躯雄壮，龇着森白利齿，凶悍异常，路人纷纷惊惶避让。

说来也怪，这畜生远远嗅见岩罕的气味，竟收敛了凶相，俯首帖耳，欢快地摇着尾巴，跑到了岩罕的身旁。岩罕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它走开了。

看着又向界山方向奔去的狼犬大黑，岩罕突然心生疑窦。这几天打猎的时候，岩罕就发现了狼犬大黑最近老是往返界山。今天又看到它往界山那边跑去，他觉得这事蹊跷，忙把身上的山货托付给赶摆的老乡，急匆匆地向驻防在古镇的解放军团部奔去。

　 张团长正站在地图前，思索着近期发生的三起敌特纵火案，他手中的红蓝铅笔在古镇鸿运客栈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圆圈。

听完村寨联防队长岩罕的报告，张团长判定这是境内外敌特在利用犬只传递情报，他对侦察连长梅普下达了命令：“你和岩罕立即赶往界山垭口，设法截获情报。”

侦察连长梅普是个景颇族汉子，参加革命前，做过马脚子，跟随马帮多次往返境内境外，非常熟悉这一代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

梅普换上了傣族服装，也扮成了猎人的模样。猎犬赛虎一路嗅着大黑的气味，带着梅普和岩罕两人向界山垭口奔去。

鸿运客栈后院堂屋，老板戈隆正斜倚在黄花梨木卧榻上吞云吐雾。烟灯幽幽摇曳，他的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高大的鹰钩鼻和塌陷的颧骨，焦黄的面皮在烟灯昏黄的光照下，愈发显得阴鸷吓人。

之前用于联络的潜伏电台被解放军破获，他便启用了第二套方案，让狼犬大黑越境传递情报。 这是一条纯种的德国狼犬，经受过严格的训练，从境外敌特机构带回来的。近期，通过狼犬大黑来回传递情报，他成功组织了几次破坏活动，得了上司嘉奖，想到这里，一丝得意的狞笑爬上他的嘴角。

一年前，岩罕打猎时救下了被两只野狼围攻的大黑。从此，大黑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把他当成了主人。

密林中，岩罕低声喝住了刚从境外返回的狼犬大黑。从它脖子上戴的项圈中取出了一份秘藏的情报，交给了侦察连长梅普。情急之下，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打开情报的时候，从纸卷里面掉落了几粒黄色的颗粒。

梅普连长迅速将情报内容抄写下来，让岩罕把情报放回了狼犬大黑项圈的原处，放开了它。获释的狼犬大黑伸了伸懒腰，扑棱了两下身子，抖了抖皮毛，朝着鸿运客栈的方向跑去。

2

　 自元代以来，双方边民就有着自由跨越边境，走亲访友，相互贸易的传统习惯。古镇是打洛江畔的一个水陆码头，聚集着景颇、傣、汉等多民族的人们从事着商品贸易活动。客栈、饭庄、当铺、铁匠铺、杂货铺都有。每天人来人往，各路马帮你走我来。戈隆客栈的客房多、院子大、食宿条件好，是往来客商和马帮首选的落脚点。

戈隆取下了狼犬大黑的项圈，取出藏在里面的情报，他高兴地拍了拍大黑额头，拿了一大块牛肉扔给了它，大黑乐颠颠地叼起牛肉跑到院子里狗窝里享用去了。

情报上写着：“据悉，10月1日共军有重大庆祝活动，上峰命令务必破坏之。五日后丑时有马帮送武器至3号地点，望准时接应，后续行动由随行特派员指挥。接应准备就绪，即刻回报。”

截获了敌特情报，张团长脸上却无半分喜色。“3号地点？特派员？”如同迷雾笼罩在他心头。经过一番缜密研判，他决定：立即控制鸿运客栈，严密监视戈隆的一举一动！通知内线设法查明情报内容。”

　 正在吸着大烟的戈隆想起了什么，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圆，身子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把烟枪一撂，慌忙撑起身子，在凌乱的卧榻上急切摸索起来。

他们传递情报有约定：放三粒罂粟种子，正常；没有罂粟种子，情报已泄密；放五粒罂粟种子，发出求救信号。

恐惧攫住了他，汗珠瞬间爬满额头。他近乎疯狂地翻找着卧榻上下，连青砖地面的缝隙也没有放过，却没有发现罂粟的种子。

戈隆低吼道：“大事不好！情报已泄密。”

手里握着子弹已经上膛的勃朗宁手枪，好不容易捱到次日天色放亮，戈隆扒着客栈窗棂，鹰隼般的目光仔细窥探着街巷的每一处角落，没有发现异样。

“这难道是一次失误？”他的心头掠过了一丝侥幸。

“兹事体大。”当年特务训练班上教官的训话骤然在耳边响起，戈隆牙关一咬，决定亲自跑一趟，把情报送出去。

古镇通往境外有两条道路：一是翻越界山，二是涉过界河。他料定狼犬大黑是在界山被擒泄密，那一带必然已被解放军和联防队封锁设控，他决定先过界河，从河对岸绕道入山。

午后，戈隆扮作去界河对岸走亲戚的样子上了路。他把手枪藏在腰间，右肩上斜挎一个筒帕（挂包），里边装着抽大烟用的家什，后背上一个竹编背篓，装着一只上好云腿，还有两瓶烧酒。

看到戈隆出门后便急匆匆地奔向界河，梅普知道截取情报的事情已经被戈隆察觉。他让岩罕跟踪着戈隆，自己回团部报告。

张团长听完汇报，斩钉截铁地说：“在他越过界河之前，秘捕他。”

3

　　秘密抓捕谈何容易。白日里，界河两岸边民往来如织，难保没有敌特耳目，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梅普连长为这事犯了难。

古镇至界河不过十余里路，但对戈隆这个被大烟掏空了身子的人来说，却如同行走在天路，异常艰难。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已气喘如牛，双腿灌铅，更糟的是，那要命的烟瘾发作了，体内有数不清的毒虫乱爬乱咬。

界河附近有个村寨，那里有他一个姘头。戈隆的眼珠一转，脚步便拐向了通往村寨的岔路。他盘算着先去姘头家里过过烟瘾，住上一宿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再过界河。

暮色渐沉，梅普连长见戈隆倏地折进了通往村寨的林间小路，心中一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与岩罕对视一笑，两人都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拳，相互抖了一下，一前一后地跟了上去。

　 天黑透了的时候，戈隆被堵住了嘴，捆在马背上秘密押回了团部。

审讯室里，煤油汽灯高悬，滋滋作响，发出惨白而刺眼的灯光。审讯桌的一端放着从戈隆身上搜出来的勃朗宁手枪，大烟枪和一团用油纸包着的大烟膏。

审讯连夜进行，戈隆被押了进来，坐在了椅子上，两名战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梅普连长一拍桌子：“戈隆，你老实交代，你去界河对岸干什么？”

被擒获时的惊慌过后，这会戈隆反而冷静下来了。他心里边暗暗窃喜，烟瘾发作的太是时候了，幸亏他临时改变主意去相好家。

他说：“刚才我心里还在嘀咕着，我去会会相好，碍你们什么事了？凭什么抓我？”

梅普连长喝道：“你去相好家，带着手枪干什么？你的枪从何而来？”

“带着枪是防身用的。”戈隆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这枪是几年前我从一个马锅头手中买下的。”

梅普连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叫道：“葛少校、葛站长，还要我把你的老底都揭出来吗？”

戈隆原名葛龙，军统昆明站一名少校特工，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后来因为负伤疼痛难忍，吸食鸦片上瘾犯了纪律，不再被重用。全国解放前夕，被派到这个边陲小镇以客栈老板的身份潜伏下来，化名“戈隆”，一个很典型的少数民族男性的名字。这地方男人吸食鸦片在民间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便于他隐蔽身份。

梅普连长继续说：“我们盯了你好久了，那两起纵火案是谁干的？利用狼犬大黑越境传递情报是谁干的？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戈隆知道暴露了，正当他想着怎样狡辩的时候，烟瘾又发作了，在椅子上东倒西歪，押解战士把他按住，绑在了椅子靠背上。

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审讯桌上的烟枪，嘴里哀求道：“让我抽上一口吧，我什么都说。”

4

　　戈隆交代说：“和境外联络用的一部电台被你们破获后，上司指示另一部电台要保持长期静默。我先是亲自越境跑了几趟，后来我觉得这样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就让大黑来回传递情报。”

“你是怎样发现情报泄露的？”梅普问道。

戈隆说：“我打开大黑带回来的情报，发现没有大烟种子，就知道这份情报之前被人打开看过。”

梅普想到那天打开情报时，确实有黄色颗粒掉出，他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他问：“情报里面要放上几粒大烟种子？”

戈隆稍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张开五个被大烟熏黄的手指：“放五粒。”

也是梅普连长年轻，更是经验不足，没有注意到戈隆回答问题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奸诈表情。谁知就是这个疏忽，给之后破获敌特的工作带来了许多凶险，此是后话。

戈隆交代：“三号接头地点是一座废弃的傣王墓。”

至于为什么把接头地点放在这里，戈隆却没有交代，他说这是上司定的。

戈隆还交代：“情报中提到的接应准备工作，一是确保接头地点安全，二是雇用一支二十匹马的马帮一同前往接头地点。”

最后戈隆表示愿意戴罪立功。

张团长听完情况汇报，同梅普连长、岩罕研究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决定：由梅普装扮成“马锅头”，岩罕和另外三名有经验的战士装扮成“马脚子”（赶马人），赶上二十匹脚力好的骡马，随戈隆入驻鸿运客栈，见机行动。

上午，由梅普装扮的“马锅头”骑着头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戈隆骑一匹马左侧跟随，岩罕和三名战士装扮成“马脚子”（赶马人）赶着二十匹马紧随其后。

这匹头马甚是精神，身披红绸，脖子上甩着叮当作响的铜铃，额头上戴着金灿灿的马笼头，正中间还镶嵌一面闪闪发光的小镜，意在驱魔辟邪，鞍子两侧各插着一面白色狗牙“帮旗”，上有红色“亨”字，迎风招展。

路人知道大名鼎鼎的“亨通”马帮过来了。

梅普的打扮也与众不同：短褂外套件白色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的凉帽，脚下是一双厚牛皮底凉鞋，鞋帮子上绣着花，还钉着亮晶晶的亮片，煞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早有伙计迎出客栈门外，戈隆吩咐将一行人马安顿下来。梅普连长和岩罕左右相随，紧跟着戈隆走进了后院堂屋。

这时，鸿运客栈大门外又来了七八个要住店的客商。“亨通”马帮和另外一拨客商不期而至，是偶然？是巧遇？鸿运客栈似乎要有大事情发生。

5

　 “马锅头”梅普领着马队刚刚入住鸿运客栈，客栈门口又来了七八个要住店的客商。来者并非别人，正是张团长派来的另一拨侦察员，前来协助梅普连长布控鸿运客栈。客栈的两个伙计是自己人，两年前梅普连长发展的眼线。除了这两个伙计可以进进出出，其他人一律不准走出客房半步。

客栈后院的堂屋里，戈隆正在梅普的监视下给他的上司写情报，写完后他把纸条交给梅普。梅普没有用手接，示意他把情报放在桌子上。

情报上面写着四句诗：“傣墓静悄悄，丑初把香烧，黑狼吠月夜，火光绕三绕。”

戈隆交代说：“傣墓静悄悄，是讲接货地点安全；丑初把香烧，丑初是丑时初刻，也就是在凌晨一点十五分之前点燃火把，然后把火把绕上三圈。”

梅普急忙把这几句话抄下来，去找张团长汇报。

张团长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对梅普说：“你再仔细审问戈隆，搞清楚‘黑狼吠月夜’是什么意思？按计划执行吧！”

“戈隆，你老实交代，‘黑狼吠月夜’是什么意思？” 梅普连长的质问如一道强光射进了他阴暗的心房。

戈隆心头一颤，表面却十分镇定。

他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半夜三更天是黑沉沉的，有个狗叫狼叫的也很正常。”

梅普连长被戈隆蒙骗了。

他叫岩罕唤来狼犬大黑、戈隆把情报卷成一个小纸筒，塞进去了五颗罂粟种子，封好了两头，放入了大黑的项圈里。

戈隆抬头看了看梅普连长，见他点了下头，便拍了拍大黑的脑袋，说：“去，到山里去。”

大黑溜出客栈大门，向界山跑去了。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戈隆把求救信号送出去了。

堂屋里梅普连长忙着向界山那边送情报的事情，客栈里其他侦察员也没有闲着，他们把账房先生（戈隆供出的潜伏特务）捆了起来，并从账房后墙的夹层里，搜出了一部电台和不少枪支弹药。

时间真快，次日早上，大黑还没有回来。梅普连长心生疑虑，他问戈隆：“大黑为什么没有回来？”

”可能是被发情的母狗引走了。”戈隆心中暗喜，表面却很平静，“过去也有这种事情，过一两天就会回来的。”

梅普连长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也就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临近晌午的时候，镇子上来了一个走街摩雅（傣族郎中）。

他边走边吆喝：“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专治狼撕狗咬……”

这吆喝声穿透力很强，戈隆听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爬上了他的嘴角。

6

　 当梅普连长他们押着戈隆，领着马帮到达“三号接头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子夜，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情报中约定的“五日后丑时”。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三声鸟叫声，梅普知道张团长已经带人埋伏好，便回复了三声。

“三号接头地点”是一座傣王墓，前面不远处是界河，后面是密林。一棵榕树独木成林，高大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巨大的树冠似盖似伞，罩在了傣王墓上方。榕树林在月色下泛着铁青的冷光，山风和着林涛时缓时急地吹过，远处传来猫头鹰阵阵深沉和阴森的啼叫，蝙蝠扑棱着翅膀不时地从头顶掠过，梅普他们感觉到一阵一阵凉意袭来。

梅普定了定神，打开了夜光怀表，当时针指向凌晨1:00的时候，正是丑时初刻。他朝岩罕点了点头，岩罕会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交给了戈隆。

戈隆右手颤悠悠的接过了火把，举过头顶绕了三圈。

不一会儿的功夫，界河对岸也有火光绕了三圈。

送货的马帮就要过来了。

当戈隆站在傣王墓的高处，手举着火把给对岸发信号的时候，一名化妆成马脚子的战士拿着一把驳壳枪抵在他的后腰。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对岸马帮的动静。

这时，榕树林中倏地窜出一条狼犬，行动如风，迅猛异常，把看管戈隆的战士猛得扑倒在地，紧紧地咬住了他握枪的右手腕，疼的他大叫了起来。

这条狼犬正是大黑。对岸匪特利用马帮佯装过河，来吸引我方的注意力，潜伏在榕树林秘道里的匪特趁机放出了大黑，来救戈隆。

戈隆不愧是老牌特务，他趁势往下一蹲，躲过了战士射出的子弹，紧接着向上一窜，跳到大榕树的后边，狼犬大黑也紧随其后，不见了踪影。

同时，对岸枪声大作，一排排的子弹打了过来。梅普连长立即组织还击，马帮迅速地撤回到对岸，惊鸟般四处乱窜，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当梅普连长他们点上火把，搜寻到戈隆逃跑的密道口，正要进入搜捕的时候，张团长及时赶到。

“都给我站住！”张团长满脸笼罩着阴云，“不知里面什么情况，穷寇莫追，全体撤回。”

特务戈隆被同伙成功地救走了，一场伏击敌特马帮的战斗，也就这样泡汤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