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一中甲子回望

梅山夜话

长乐一中 甲子回望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林家彪 1968届(高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作者的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霜鬓回望少年路,长一中的晨钟暮影藏尽半生惦念。昔时书声伴流年,同窗意气、杏坛清韵,皆成岁月深处最珍的印记,谨以笔墨拾捡旧忆,藏住此间光阴,也敬那段滚烫韶华。</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望长乐一中,像翻开一本被时间静静浸润的旧相册 —— 纸页泛黄,墨痕淡染,封面是六平山的风与操场边的榕树,页缝里夹着粉笔灰的微涩,还裹着半个世纪前口号的余响。一九六六年的霜,悄悄落进窗明几净的教室,大字报如潮涌漫过砖墙,猝然合上我们未完的课本,撞碎了少年书桌前的晨光。工宣队的身影踏进校园,红臂章的暗影投在黑板与斑驳的墙上,一声声口号顺着汾阳溪的涧流、六平山的松风,在记忆的崖壁上刻下了难磨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校园不再是书声琅琅的净土。帮派林立,标语横飞,曾经朝夕相伴的师友,一夜之间分属两派,眼神里多了提防,偶有争执便化作脸红耳赤的对骂。最刺心的,是那些在校园里上演的揪斗与武斗。操场边的石阶、教学楼的走廊,都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舞台。有人被按着头弯腰示众,有人被推搡着在校园里踉跄游走,粉笔盒、黑板擦在空中划过弧线,课桌被掀翻的声响、玻璃碎裂的脆响,盖过了一切本该清澈的少年声息。老师成了被批斗的对象,曾经温润的教诲被尖利的呵斥淹没,有人被剃了 “阴阳头”,在众人的目光里隐忍垂首;有人被迫一遍遍写着检查,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无声的叹息;还有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有的被裹挟着举起拳头喊口号,有的在派系的边缘被迫站队,更多时候,我只想躲在图书馆的书架后、厕所的隔间里,任凭恐惧与迷茫啃噬着本该鲜活的青春。我亲眼看见平日里最敬爱的语文老师,只因几句被断章取义的讲课内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推来搡去,他的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裂的声响,像少年的心被生生敲裂,再也拼不回最初的完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如风中残烛。今天还是并肩喊着 “战友” 的伙伴,明天就可能因一句流言成了 “敌人”。夜里,校园里常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喊声,有人趁着夜色翻墙出去串联,有人在昏暗的教室里秘密集会。我们在混沌中消磨着两年光阴,课堂成了硝烟弥漫的批斗场,曾经视若珍宝的书本被贴上 “毒草” 的标签,连操场边的老榕树,仿佛也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枝叶低垂,像在为这段错乱的时光默哀。那两年,就像在漫长的走廊里摸索前行,始终找不到一盏能照亮前路的灯,心里一半是迷茫,一半是慌张。</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刺心的另一页,藏在一九六六年国庆上京代表的名单里。我的名字曾赫然在列,却被 “成分” 这道无形的门槛轻轻抹去 —— 只因我是中农出身。革委会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让那张纸上的名字消失无踪,可心口那道痕,六十年了,仍在时光里隐隐发烫。后来,串联的热望像潮水般将我们推上绿皮火车,车窗贴满猩红的口号,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小红书在掌心焐得发烫。当列车抵达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海翻涌如浪,我踮着脚尖拼命张望,盼着能望见那束照亮前路的光。光确实穿透人群照进了胸腔,温暖了片刻的憧憬,却终究没能驱散心底的迷茫,照不清明日的方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终于,一九六八年的秋风吹来了毕业证。合影拍得仓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青涩的怅惘,课桌上积着薄薄的尘,操场边的榕树默默数着岁月的沧桑。同学情在告别时攥紧了衣角,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保重;师恩藏在低声的叮咛里,小心翼翼地避开风浪,盼着我们能在未知的路上少些坎坷。上山下乡的号召在耳边响起,我们把青春折进粗布行囊,肩头压着田垄的期许与海疆的风,各自走向茫茫远方。有人扎根田垄,在泥土里挥洒汗水;有人奔赴海疆,在浪涛中守护家国;而我,也在长乐的海风与大海之间,学会了劳作与守望,在潮起潮落中打磨着岁月。后来上岸,键盘敲碎了残存的迷茫,报表绘出了新的梦想,岁月把肩头磨得坚硬,也把年少的棱角悄悄磨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甲子流转,霜鬓已染秋。我重踏和平街的故途,这条路不长,我却走了半响。脚下的青石板被六十年的时光磨得温润如玉,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琴键上,发出轻缓的回响 —— 那是 1968 年清晨未散的晨读声?是毕业离别时难舍的低语?还是农忙返乡时,深夜独自走过这里的脚步声?陶媛楼前的老树更粗壮了,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掌,纹路里嵌着风雨尘霜,我俯身轻抚,粗糙的肌理间,竟还藏着当年与同窗刻下的 “情谊长存” 四字,被一圈圈年轮温柔包裹,像藏了一甲子的秘密。树影婆娑,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肩头,暖得像当年同学递来的半块橡皮,带着少年人的纯粹与善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条故途,曾载着我们最炽热的憧憬。1968年夏天,我们在这里挥手告别,有人本该赴京深造,有人无奈返乡务农,我曾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终究没能握住远方的梦。后来风雨半生,从田埂到鱼露坊,从青丝到白发,多少坎坷都一步步走过,却总在梦里踏上这条故途,梦见陶媛楼深夜的灯光,梦见老树下未曾兑现的约定。如今重访,故途依旧蜿蜒,就像人生的路,虽有岔口与坎坷,却总有一段故地,能让奔波的脚步停歇;老树依旧婆娑,就像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与牵挂,虽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真正消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夕阳西斜,陶媛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温柔地覆在故途上。我站在老树下,听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像极了六十年前同学们的絮语,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原来故途从不是一条静止的路,它藏着我们的青春、遗憾与牵挂,藏着一个时代的印记,藏着一代人的悲欢。走得再远,只要重踏这片故地,就能找回最初的自己,触摸到岁月的温度。老树婆娑依旧,故途温润如昨,这便是岁月最好的馈赠 —— 让所有过往,都成了滋养余生的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当风再次掠过操场,当粉笔灰在阳光里轻轻浮沉,我忽然明白,真正让我们走过漫长岁月的,不只是那些被时代掀起的风浪,更是风浪中未曾熄灭的善意与坚守。是老师在批斗台上仍挺直的脊梁,是同学在站队边缘悄悄递来的一块馒头,是夜里图书馆门缝里透出的、照亮半本《唐诗三百首》的微光,是困境中彼此扶持的眼神,是离别时藏在衣角的牵挂。它们像六平山上的星,在最黑暗的时刻亮着,指引着方向,让我们在迷茫中不致迷失,在回望与回眸之间,总能找到回去的路,也能更勇敢地走向前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甲子回望,终成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后来者的校园,也照亮了我们从未褪色的青春。再见,我的长乐一中;再见,我埋在六平山风里、汾阳溪畔的青春;再见,那段虽有遗憾、却依旧滚烫的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