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是感恩节。清晨,天幕仍残留着黛青色的寒凉,菜场的灯火却已熠熠如昼。薄雾轻笼在菜摊与人影之上,灯光细细筛过了冷空气,照亮了我眼前新捕的小跳鱼那鲜活光泽——那是父亲舌尖悄然眷恋的滋味。我轻轻拢起一网兜鱼,又拣选了色泽红润的牛肉与鲜活的螃蟹。沉甸甸的袋子挂在臂上,却丝毫不觉沉重——仿佛提着的是每星期回老家陪老爸暖融融的全部想象。</p> <p class="ql-block">回家推开门,父亲果然又皱起眉头:“又买这么多菜?干嘛这么破费?钱难赚,省点花吧。”但话音刚落,他眼神已忍不住在袋子里逡巡起来。当那小跳鱼终于显露身影时,他喉头不由自主地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如同孩子得了心爱的糖果,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这是父子俩心照不宣的小小哑剧,在厨房的烟火气里默默上演了多年。</p><p class="ql-block">厨房原是老妈的手艺展示,可惜三年前老妈离开了我们,往日母亲在厨房前忙碌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从前她手法娴熟,小小的厨房里香气缭绕,温暖如同一个避风港。而今灶台前的身影轮到了我。泡软的菜干散发着清冽的咸香,锅底油热时,我将小跳鱼轻轻滑入,“滋啦”一声,原本活崩乱跳的银鳞瞬间在热油里卷曲成金黄。那焦香的呼唤多么熟悉,仿佛瞬间打通了时光的幽暗隧道——此时父亲悄然立在厨房门口,默默注视着锅灶,目光里漾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悠远光晕。</p> <p class="ql-block">不久,饭菜热气蒸腾端上了桌。螃蟹红亮饱满,牛肉纹理分明,中间那一盆小跳鱼焖菜干,小跳鱼浸润浓汁蜷伏在油润的深色菜干之间,正腾腾冒着诱人的香气。父亲小心地夹起一条小跳鱼放进我碗中:“趁热尝尝鲜。”我低头捧起碗,却趁他不备,又将那最肥美的一条轻轻拨回了他碗里:“我在厨房尝过了味儿,爸,你多吃些。”他手中的筷子在空中迟疑片刻,终于轻轻落在了碗心上。我们父子俩的碗沿之间,菜就这样无声地推让着,推让着那盘鲜香扑鼻的岁月往事,也推让着彼此心中深藏、欲言又止的关切与暖意。</p> <p class="ql-block">酒过三巡,父亲颊上浮起一层温润的淡红,话也多了些许。“难得你还记得这口老味道。”他夹起一条小跳鱼,在灯光下细细端详:“这东西啊,鲜香耐吃,越吃越有味……”目光不觉飘向墙上母亲的旧照,声音低了下去。我静静听着,望着他被岁月精心雕刻的褶皱与霜染的鬓角,突然懂得了:父亲真正眷恋的,何止是盘中那小小的跳鱼?更是昔日母亲灶火旁忙碌的身影,是儿女绕膝的喧闹光景,是岁月深处未曾蒙尘的烟火记忆——时光将多少风雨藏进皱纹,却藏不住此刻杯中酒光映照下,那份松弛而深藏的温暖。</p> <p class="ql-block">杯盘渐空,父亲的身影投在墙上,与多年前灶火前那个高大身影默默重叠。碟中仅剩的半小碗小跳鱼,父亲注视良久,终于伸出了筷子。我以为他要夹起,他却稳稳地将它拨进了我的碗里:“你吃,”他声音低缓,眼里却盛着不容推拒的暖流,“我老了,就欢喜看你吃得香。”八十有四的老爸竟然如此说。</p><p class="ql-block">我喉头一紧,默默接过。那小小的跳鱼落在碗底,骤然竟有了千钧分量。锅里残余的汤汁在灶上还轻声咕嘟着,如同岁月安稳的心跳,应和着父亲微醺的鼻息——原来感恩的回甘滋味,正是沿着光阴的河逆流而上,终于懂得俯身拾起当年父亲撒落在灶台边的碎鳞银光,再将它郑重地、一次次地,捧回此刻他渐空的碗盏中央。那些细碎的银色光芒,终于被岁月熔铸成了我们心头永不冷却的暖炉。</p> <p class="ql-block">老爸当年省下的食物,原来是为儿女累积最深的暖窖;如今轮到我省下碗中美味,替他那被光阴吹凉的心口覆上一层薄暖——原来生命往复,爱的责任本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无言的接力:父辈的给予如春雨无声,悄然渗进了土壤;而当岁月轮转,轮到我们,便要用心以自己的温热还给源头那棵日渐苍老的树。感恩有您一一老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