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水则碑》

王学进

作者昵称：王学进

美篇号：56504384

图片：来于自拍

宁波月湖，一泓水弯在城心，如被岁月磨亮的银钩，钩住千年潮声。正午时分，我趁老年大学课间，再游湖畔。波光潋滟，阳光将天色、柳影、塔檐轻轻收进水中，像封未拆的信——信口，正是“水则碑”。一方灰白宋石，不及人肩，却自有峻拔之气。碑顶“水则”二字，笔力凿浪，锋棱犹存；下刻横线，旁书“绍定元年七508立”。七百九十年，它静立于此，以一道沉默的线，丈量人间水位。水则碑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是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一宁波段”重要的水利设施，浙江省最早的水文观测站。该碑由明州知府吴潜建于宋宝祐年间(1253-1258),利用平水的原理，城外诸碶闸均视“平”字两横出没为启闭，启闭适宜，民无旱涝之忧。该碑(亭) 明清两代续修，现大部分石亭建筑为清道光时所建， 保留了南宋的亭基和明代重修的“平”字碑。

宁波人唤它“宋尺”。旧时月湖通三江，潮汐日涨两回。碑上刻线，乃官定警戒：水没线则泄洪，离线则蓄淡。一城炊烟、万顷稻浪，系于这不足一丈的石缝。每日卯申之交，湖口老闸工拄篙而来，俯身与碑齐眉，察水痕高低。那一刻，风止柳静，全城屏息——直至老工直腰，一声“开”或“关”出口，街巷方复喧然，锅铲叮当，书声再起，航船鸣笛，如戏台重擂鼓板。

我蹲身触碑，石面已被千手万水磨出微凹，如被时间舔化的冰。指尖沿刻线游走，忽遇一道细裂——康熙二十一年大潮所留。志载：“六月十八，飓风挟雨，潮高丈余，溢城没碑二尺。”裂纹之上，是宋；之下，已入清。一缝割两代，却割不断同江潮涌。那一刻，我触到的非仅是石，更是时间的血肉。

今月湖水位已不系城命，现代闸泵驯服潮汐。水则碑遂成“文物”，却未退场。老人挂鸟笼于碑侧，画眉学城市新腔；游客倚碑拍短视频，滤镜将宋潮染作粉蓝；外卖小哥停驻片刻，手机蓝光映上“水则”二字，如为古刻披上霓虹。碑不语，默默纳万象入石纹，一如当年收纳潮痕。

忽想：若放干湖水，碑身尽露，将见何景？或见宋时稻草、明季碎瓷、清初铜钱、民国烟壳，与二〇一四年地铁通车时孩童投下的许愿币——层层叠压，如时间年轮。水则碑，正是钉入年轮的铁钉，将“此刻”钉为“曾经”，又托“曾经”为“此刻”。

夜色渐浓，月湖亮起灯带，水波如抖动锦缎。碑隐暗影，唯余轮廓，似卸妆老伶，独伫空台。再触其身，指尖微凉——非石之寒，乃水余温。刹那顿悟：水则碑的刻度，从不在石面，而在代代人瞳孔深处。我们俯身对视，便见己影叠于宋人、明人、清末闸工之上，如无数潮片汇成一河。此河无上下游，唯“我们”在不断涨落。

我起身退步，对碑一揖。非拜石，乃拜那无形之线——它将城市、潮汐、稻粱、烟火、镜头、外卖袋，乃至我此刻心跳，缝成一块巨大而生长的“水则”。每一次俯身，每一次凝望，我们皆以呼吸，在这古老刻度上添一道新纹。

月湖寂静，鼓楼钟声传来。我知道，此刻宁波地下管网、泵站、卫星正无声调度潮水，毫厘不差。但我也知道，只要碑尚存，只要有人肯俯身，城心便留一道缝隙——容潮汐入，容时间入，容“人”入。

我转身离去。身后，水则碑仍立黑暗，如一句未说完的宋话，如一盏不灭的航标。湖面轻涌，仿佛替它补上后半句：

“去吧。你替我活，我替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