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印果红娘

夜色低垂

风掠过空街

我在霓虹的余光里

拾起一段沉默的故事

它轻得像尘埃

却压在心上

久久不肯散去

那一年，我提着人造革行李箱离开家。包里装着阿妈塞的茶叶蛋，还有一颗要去闯世界的心。那时的镇子太小，装不下我的梦想。

那些年，我背着各种规格的磁铁样品，和小妹夫穿梭在深圳的各个工业园区。我们在烈日下等过客户，在风雨中行驶过，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核对订单。

“吸力强，寿命长”，这句话我们对无数个采购说过，说到嗓子发干。

看着别人的工厂越做越大，心里总会想起老家的弟弟——多亏了二妹和二妹夫的大力扶持，连买厂房都是他们鼎力相助，他的磁铁厂才终于在老家站稳了脚跟。

如今我回来了。

车子驶进弟弟那二十亩的厂区，很气派。

我知道，在东莞，二妹那三十亩的厂子更大。

而我，还是当年那个跟着弟弟妹妹们跑的“阿姐”，一个熟悉所有型号、却从不曾拥有自己工厂的老业务员。

妈妈住在厂区最安静的那栋小楼里，八十八岁的她坐在门口藤椅上。

夕阳把她的白发镀成银色，看见我，她眼睛慢慢亮起来，那句“回来了？”和三十年前送我出门时一样自然。

我的脚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近乡情怯——这一刻的感受如此复杂。我不是衣锦还乡的老板，只是一个回家的姐姐和女儿。

“大姑！”侄儿从崭新的自动化车间跑出来，衬衫雪白，“我哥的新书我收到了，写得太好了！”

还记得他当年曾说过：“哥哥的那部《校花女友》，我读了六遍”。

他这一代，已经从容地接过了父母经营的工厂。

妈妈慢慢站起身，不用我扶，自己拄着拐杖走过来。

她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你二妹常说，咱们家是从你们跑业务开始，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我住在二楼朝南的单间，窗外是磁二代们管理的无尘车间。机器的低鸣让我恍惚——这声音像一条河，流淌着我们全家人的岁月。

从我和小妹夫在深圳叩开第一扇门，到二妹夫妇扶持弟弟买下厂房，再到如今下一代全面接班。

晚饭时，弟弟特意开了一瓶好酒。

妈妈挨着我坐，不停地给我夹菜，念叨着我以前跑业务总吃不好。弟弟举起杯：“敬我二姐和小妹夫，咱们家的开路先锋。”

夜深了，我陪妈妈在偌大的厂区里散步。

她的脚步很慢，指着亮灯的研发中心：“现在都是孩子们在弄了，你弟弟说，要让你回来看看。”

月光很亮，妈妈轻声说：“一个家，有人开路，有人撑腰，有人守业，缺了谁都不行。”

我的行囊确实空了，但心里却满了。

虽然，这二十亩地上，没有一间车间属于我，但每一块磁铁都认识我。

妈妈在宿舍楼下停下，指着二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你的房间，一直留着。”

我扶着她微弯的胳膊走上台阶。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穿梭在工业园区的业务员，而是这个磁铁家族永远的长姐，是母亲永远的女儿。

《粤东故里赋》

余尝观九州胜景，或烟波浩渺，或峰峦叠嶂，然最萦怀者，唯粤东一隅。时值初冬，温泉如脉，白雾蒸腾于山坳，恍若玉龙卸甲，素绡垂天。远眺桉林犹带残翠，近闻石径暗涌暖香，此间天地，乃吾魂梦所系之故园。

溯溪而行，围屋青瓦参差可见。客家厝屋傍山而筑，斑驳灰墙犹刻百年风雨。忽闻清响泠泠，仰见檐角风铃摇曳，其声如碎玉，如击磬，竟与记忆深处童谣相和。昔年祖母携吾悬此铜铃，言说“铃响即归”，而今铜绿如苔，余音犹在，而执手教语之人已化青山。

柴门半掩，灶间蒸气氤氲。方寸石磨承袭古法，黄豆化作琼浆，巧手点就白玉。酿豆腐在釜，馅料饱含冬笋香菇，其香如丝如缕，穿堂过院，竟引邻家稚子攀篱张望。此味三载未尝，今日重逢，忽见母亲鬓霜，方知所谓乡愁，原是岁月熬成的羹汤。

暮色早临，炊烟次第升起。或如轻纱直上，或似流云低回，与温泉雾气交融，织就朦胧纱幔。阿公荷锄归陇，黄犬摇尾相迎；姑嫂呼儿声起，惊动橄榄枝头寒雀。此间烟火，不似城中霓虹刺目，唯觉温润如水，可涤尘虑。

忽闻山歌破雾而来，调寄《月光光》，声遏行云。歌者非专业优伶，乃斫樵老叟，其词虽俚，其情至真：“冬至过哩年关近，阿妹剪梅寄郎君……”余怔立庭前，但见星垂四野，月出东山，万千往事竟随歌声奔涌——秋末摘柚笑裂金壳，腊月炙薯暖透掌心，皆在此刻随温泉雾气重生。

今作此赋，非为藻饰风物，实因当代城镇化之潮汹涌，恐他日稚子只识楼宇，不复知风铃炊烟为何物。愿以拙笔记此桃源，使千年客韵得存于文字，纵使青丝成雪，犹可循此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