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农坛游记

大块头

<p class="ql-block">  跨进那朱红剥落的大门,仿佛一步就踏入了时光的深处。外间的车马喧嚣,像潮水一般退去了,剩下的是满园的静穆,与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历史的岑寂。这便是先农坛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是先被那中轴线上的庆成宫攫住的。站在这空阔的殿前,我几乎能想见当年的盛景:皇帝率领百官,在此行那繁缛而虔诚的祭礼,旌旗蔽日,雅乐悠扬,为的是酬谢神祇,祈愿一个丰饶的年成。那是一种将国家命脉系于土地的、最朴拙也最宏大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这愿望,在苍苔斑驳的地祇坛,寻着了更古老的回响。那九座石龛,沉沉地蹲踞在那四方斗正的先农坛祭坛前。我走近了,伸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石面,触到的仿佛不是石头,而是先民们那颗敬畏的心。“山川有灵”,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他们面对不可解的自然伟力时,所生出的最原始的崇拜与谦卑。我们的祖先,并非一味地要“征服”自然,他们更懂得如何去“顺应”,去“祈求”,将这天地山川的秩序,内化为治国安邦的道理。这石头的沉默,实在比许多喧嚣的言辞更有力量。</p><p class="ql-block"> 然而最让我心神摇曳的,却是坛边那一片“一亩三分地”。这名字,在今日的市井口语里,带着些揶揄的狭小,可当它真真切切地铺展在眼前时,我却感到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这便是那“耤田”了,是天子亲耕的所在。想象一下罢,在那春和景明的日子里,身着龙袍的皇帝,在这里接过耒耜,弯下那尊贵的腰身,在这土地上划开第一道犁沟。这并非一场虚应故事的表演,它是一种象征,一个国家最隆重的仪式,其核心竟是最朴素的农耕行为。一旁的观耕台,此刻空空荡荡,我却仿佛看见那些王公大臣们,垂手肃立,目光随着帝王的步履而移动,神情里该是无比的郑重。</p><p class="ql-block"> 这郑重,是为了不远处那座“神仓”。灰瓦覆顶,形制厚重,它被称作“天下第一仓”,实在是当之无愧的。祭坛上的虔诚,耤田里的汗水,最终所要祈求的,不就是将这仓廪填得满满实实么?“民以食为天”,这古老的训诫,在这里被具象成了一座沉默的建筑。它与庆成宫的华彩、地祇坛的古拙、耤田的生机,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景:从对神灵的祈祷,到人自身的劳作,再到果实的储藏——一个农耕民族的全部精神与物质生活,都凝结在这方圆之内了。</p><p class="ql-block"> 我又漫步走过拜殿台、具服殿、神厨与太岁殿。殿宇深深,光影黯淡,往昔祭祀的盛大场面早已消散,只余下梁柱间清冷的木香。那“天坛历史文化展”与“神仓历史文化展”,则以更理性的方式,为我方才的感怀做着注脚。然而,我总觉得,那玻璃柜里冰凉的文物,远不如殿外阳光下的石坛与土地,更能诉说历史的体温。</p><p class="ql-block"> 归途上,我的心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满满的是那沉甸甸的历史影像,空空的是那繁华落尽后的寂寥。先农坛,它不像一条奔腾入海的大江,而更像一条沉静的地下暗河,数千年来,它承载着中华民族最本初的农耕记忆,生生不息。它见证过“筑室百堵”的肇始,也经历过“茅茨土阶”的朴陋,而后是秦汉的豪迈,隋唐的雄浑,明清的精严。这条变迁之路,并非断裂的、革命的,而是兼容并蓄的,是一脉相承的。我们的祖先,总能在每一次的营造中,将新的技术、新的审美,与那古老的、源于土地的中正与和谐融为一体,最终成就了那独立于世界建筑之林、风华绝代的体系。</p><p class="ql-block"> 这体系,其灵魂或许并不全在飞檐斗拱的奇巧,而更在那营造之初的心里——那是对自然的敬畏,是对稼穑的尊崇,是将人的活动,看作天地间和谐秩序的一部分。这才是先农坛今日教给我的,最深刻的一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