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寻找剪纸文化记忆里的乡愁》一文/胡新连

蒙轩文化音乐创作室

<p class="ql-block">寻找剪纸文化记忆里的乡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胡新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念头来得没道理,却又固执得很。仿佛心里头有个小小的缺口,非得用那些红艳艳的、带着剪刀味儿的纸片,才能填得满。于是,我便动身往农村李大娘家去了,往那传说中剪纸还活在窗格上的地方去了。</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我们巴彦淖尔这地方,天是那种敞亮亮的蓝,云朵胖乎乎的,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地是平的,一眼能望到老远,黄河水悄没声儿地滋养着这片土,庄稼长得泼辣辣的。可我要找的,不是这些。我在那些个新建的砖房中间转悠,瞅着那些光溜溜的铝合金窗子,心里头便有些空落落的。窗子上干干净净的,除了玻璃,还是玻璃,映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叫人有些寂寞的天空。我想找的,是那种糊着白麻纸、贴着大红窗花的木格子窗啊。那才像是个“家”的样子,有烟火气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一路打听,才来到李大娘家,一个快被遗忘的老村子里,寻着了李大娘本人。她那双手,我是头一眼就注意到的,关节有些粗大,指肚上布满细密的、蛛网似的纹路,那是岁月和剪刀共同留下的印记。她正坐在炕沿上,就着窗口透进的光,手里捏着一张小得像娃娃脸蛋的红纸。也不见她画什么稿子,剪刀头便探了进去,那么轻轻地、试探性地转着。</p><p class="ql-block"> 那剪刀在她手里,竟像是活了的。它不是铁,倒像是一尾灵巧的鱼,在红色的河水里自在的游;又像是一只归巢的燕子,晓得哪根枝条该拐弯,哪片叶子该镂空。那“沙沙”的声响,也不是噪音,是春蚕在啮桑,是细雨在润土,听得人心里头妥帖得很。我们这些城里人,用剪刀总觉得是“裁”,是“割”,带点儿狠劲儿;她这呢,全然是“引”,是“顺”,是把纸里头藏着的那个魂儿,轻轻地引导出来罢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她剪,那纸屑簌簌地落,在光柱里打着旋儿,像极小的红雪花。她不言语,我也不好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袋烟的功夫,也许更长些,她把手里的活儿轻轻一抖,再摊开来,嗬!一只威风凛凛的公鸡便立在她掌心上了。冠子红得灼眼,尾巴翘着,每一根羽毛都舒展开,那昂首挺胸的神气,仿佛下一刻就要跳下地,“喔喔”地啼出声来。最妙的是那眼睛,只是剪刀尖轻轻点出的两个小孔,却那么亮,那么有神,活生生的。</p><p class="ql-block"> “这叫‘大吉大利’,”老人这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却暖暖的,“过去啊,谁家娶新媳妇,谁家盖新房,窗上不贴这个,就像菜里没放盐,总少个味儿。”</p><p class="ql-block"> 她说着,又从身旁一个旧木匣子里,取出些存货给我看。那哪里是剪纸,分明是一整个热闹的、活灵活现的乡村世界。有“连年有鱼”,胖头胖脑的鲤鱼,鳞片都剪得细细的,甩着尾巴,要往你怀里跳;有“鼠吃葡萄”,一串串葡萄圆滚滚的,几只小耗子偷吃得正欢,顽皮得紧;还有“骆驼上山”,“耕牛犁地”,都是这河套土地上最常见的营生。我尤其爱一幅“喜鹊登梅”,那梅枝儿瘦硬硬的,喜鹊歪着头,像是在跟你看,又像是在跟花说话,那份灵动,是再好的画家也难画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这些花样,心里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剪纸,它们不只是装饰,它们是庄稼人对日子的盼头,对自然的敬畏,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热腾腾的情感。他们不识字,或许也走不出这片黄土,可他们把心里头的花儿、草儿、吉庆话儿,都托付给这一张薄薄的红纸了。这剪刀底下,剪的是形,留下的却是魂儿。</p><p class="ql-block"> 李大娘看我真心喜欢,话也多了起来。她说起她娘,说她娘的娘,都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那时的冬天,夜长得很,女人们便聚在一家的热炕头上,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一边手里的剪刀不停。剪出的花样,互相换着样子,谁的巧,大家都啧啧地称赞。那窗花,那顶棚上的团花,那绣花的枕套样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从母亲的手里,传到女儿的手里。</p><p class="ql-block"> “现在不行喽,”她轻轻叹口气,把那只大红公鸡小心地放回匣子里,“年轻的姑娘媳妇,谁还耐烦学这个?都捧着手机看,那里头花花绿绿的,啥没有?比我这纸片片好看多了。”</p><p class="ql-block"> 她这话说得平淡,我却听出了里头那一点点落寞,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终究是要落了的。是啊,城市里的光那么亮,商店里的装饰那么华美,谁还会在意窗子上那一抹手剪的红色呢?我们离那种朴素的、亲手创造的美,好像是越来越远了。</p><p class="ql-block"> 我从李大娘家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她执意要送我一副小小的“石榴抱子”,说能多子多福。我紧紧捏在手里,那红纸还有些温温的,许是沾了她掌心的暖气。回头望,她还在门口站着,瘦小的身子融在夕阳金红的光里,像一尊沉默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乡愁”这个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或许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不只是一碗地道的家乡饭。它更是一种文化的记忆,一种关于我们如何生活、如何感受美、如何与这片土地相处的集体记忆。这记忆,原本是由像李大娘这样的无数双巧手,用最日常的方式,一剪一剪地为我们保存下来的。可现在,这记忆的链子,眼看就要断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那幅“石榴抱子”小心地夹在了随身的笔记本里。回到城里,我把它镶进了一个朴素的木相框,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当我被那些冰冷的屏幕、规整的印刷字体弄得心烦意乱时,我便看看它。看那石榴咧开的笑口,看里头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籽实,那么饱满,那么热烈,仿佛蕴藏着整个河套平原的阳光与地气。</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便觉得,我那漂泊无依的乡愁,总算有了一个暂且的、可以安放的角落。它就在这粗粝而温柔的剪刀痕迹里,在这片不会褪色的中国红里。只是不晓得,再过些年,等我老了,我的后辈们,他们的乡愁,又能去哪里寻找呢?这问题,我没有答案,只觉得手里的这幅剪纸,沉甸甸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