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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乐哥

文 ：三乐哥 图：网络

1998年的冬夜，桂花枝桠在月光里支棱着，像老式收音机卡住的弦。冬天把毛线拖鞋往暖气片上挪了挪，屏幕上那个叫“浦江潮”的头像跳起来时，她正对着半盆没织完的毛线发呆。

珊瑚绒睡衣的领口蹭着下巴，指尖在键盘上悬了悬，敲出“在呢”。宋体字立刻从暗黄的屏幕里浮出来：“刚加班回来，阳春面的汤还热着，想起你说爱喝带姜丝的。”

老公去深圳出差三个月，两居室的静，只有586电脑的嗡鸣能凿开一道缝。“浦江潮”是朱哥，上海做外贸的，头像是黄浦江游轮上拍的——风掀着他的发，眼里落着星子。他说话总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隔着电流缠过来，比暖气管更让人心头发潮。

“单位发的橘子酸得倒牙。”冬天打字，睡衣袖子滑下来，露出腕上那道生儿子时留下的浅疤。

“寄给我，我配着泡饭吃。”朱哥回得快，“下周末上海有昆曲，《牡丹亭》，你不是说过杜丽娘‘花面交相映’写得勾人？”

心猛地撞了下肋骨。她确实提过，说外婆临终前总哼这段，调子像浸了水的棉线，缠得人心里发紧。

“可是……”

“票在我抽屉里。”他发来个笑脸，“就当陪我这个本地人认认新戏台。”

屏幕光在冬天脸上淌，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好”字敲下去时，指节都在颤。

跟单位请了年假，对提前归来的老公只说“老同学约着逛上海”。火车哐当哐当走了二十多小时，车窗上的白雾被她划开又凝上，田埂终于被高楼啃噬干净。

出站口人潮里，朱哥穿驼色大衣，举着“冬天”两个字的纸牌。看见她，眼睛弯成桥：“累了吧？”接过行李箱时，指尖擦过她手背，温的。

外滩的风卷着潮气，冬天缩起脖子。朱哥解下围巾绕过来，雪松味漫进鼻腔。“你看，”他指对岸灯火，“夜里像把碎钻撒进黄浦江。”

南京路的生煎包咬破时，滚烫的汁溅在下巴。他掏手帕的动作比她自己还快，棉布蹭过皮肤，软得像江南的雨。豫园的九曲桥转第三道弯时，他伸手扶了她腰一下，隔着厚棉袄，那点力却像生了根，往骨头里钻。

昆曲演到“游园惊梦”，他在旁轻声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气息拂过耳廓。冬天望着台上水袖翻飞，心里却反复映着他讲戏时的侧脸——睫毛在灯光下投的影，比戏文还缠人。

回程火车上，她摸出他塞的信封。照片里的自己笑得眯眼，背面钢笔字洇了点墨：“上海的冬天，因你不冷。”围巾还在包里，雪松味混着火车的煤烟味，成了她不敢深吸的秘密。

推开家门时，老公正蹲在厨房擦瓷砖。看见她，直起身搓搓手：“鸡汤炖了两小时，你闻闻？”他手背上的烫伤红得刺眼，“昨天火太急，没事。”

冬天喉头发紧，没敢说上海的生煎比鸡汤更勾人。

之后的日子像生了锈。老公递过来的苹果，她总想起朱哥削的果皮——圈圈套得整整齐齐，不断。他夜里翻身想抱她，她会猛地蜷起身子，像被烫着。他身上的烟草味，过去觉得是安稳，现在却呛得她想躲。

朱哥的消息总在深夜跳出来：“今天路过南京路，冰糖葫芦又甜了点。”她盯着屏幕到天亮，手指在“删除联系人”上悬了又悬。

老公带她去医院，查不出病。他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抽烟：“要不……你去上海散散心？我请年假陪你。”

冬天猛地哭了。她没说朱哥，没说那些深夜的消息，只说“我对不起你”。他愣了愣，伸手抹她的泪，掌心的茧蹭过脸颊，糙得让人心安。

日子慢慢回了轨。他还是那样，话少，却会在她咳嗽的第一声就摸出止咳糖浆；会在她夜班回家时，把拖鞋烘得暖暖的。吵架时他摔门出去，半小时后拎着袋她爱吃的糖炒栗子回来，壳剥得干干净净。

三十年倏忽而过。孙子都上了小学，老两口跟着旅行团去上海。外滩的灯火比当年更亮，老公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江边。

“要不要……找他见一面？”老公忽然问，语气很轻。

冬天摇摇头，风掀起她的白发。远处的游轮鸣了声笛，像极了当年火车进站的声音。她握紧了老公粗糙的手，那上面有岁月磨出的茧，却比任何温度都让人

有些风景，看过就够了。有些人，陪着重走的路，才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