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赵朝荣</p><p class="ql-block">图：孟伟新</p> <p class="ql-block">作者：赵朝荣</p><p class="ql-block">随着岁月的流转，脑子里经常闪现儿时的点点记忆，挥之不去。每每看到许沟那水灵耀眼的粉黛乱子草、一望无垠的樱桃林，以及整齐干净的街道，都禁不住热泪盈眶，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p><p class="ql-block">半个世纪以前，许沟村还处于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吃的亲手种，穿的亲手缝，但烧锅做饭不再只用柴火了——因为义马矿务局在我们不远处扎了下来。</p><p class="ql-block">露天煤矿距离我们十来里。因为是露天开采，表面一层是石头和土层，挖出来由小火车运到结洼，倒掉。</p><p class="ql-block">临近煤层，会有些纯度不高、发热量低、没有商业价值的煤，我们称之为“二杆子煤”，它们也淹没在石头土堆里。</p><p class="ql-block">附近村庄的百姓为了生活，会冒着危险去石头堆里捡煤渣。这些“二杆子煤”虽不值钱，但总比麦秆强。</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几个婶子来我家，商量着要去拾煤。她们说干就干，简单给家里说一声，带些干粮，拿上耙子，挑着两个荆篮，踏着月色出发了。</p><p class="ql-block">出门往东六七里，翻过310国道，爬上南沟五里坡，来到四七零车站。顺着铁轨边的小路一直往东，再摸索五六里，就到了。</p><p class="ql-block">站在铁路边向下看，有四五十米高，坡度七八十度。石头、沙土呲牙咧嘴，都是“活”的，稍一动就向下滚动。壮劳力空手上下都十分艰难。</p><p class="ql-block">当天的煤渣早被人捡净了，只能等新来的火车。</p><p class="ql-block">她们大老远半夜赶来，当然不会空坐着等。大家迅速下去，在半坡上用耙子翻找，偶尔也能找到些煤渣。大概三更时分，小火车“嘟嘟嘟、夸夸夸”地吐着浓烟来了，车轮碾压轨道的振动声与喧嚣声惊天动地，撕裂九霄，那不可一世的架势，谁见了不破胆？</p><p class="ql-block">大家都知道，这庞然大物“吃人是不吐骨头的”。</p><p class="ql-block">母亲和婶子们急忙拼尽力气向旁边挪，躲开滚下来的巨石。</p><p class="ql-block">火车厢是自动卸货的。随着工人师傅优雅的卸闸动作，巨石、沙土犹如出海蛟龙，翻卷着、吐着信子，以一泻千里的气势腾起万丈烟尘。</p><p class="ql-block">不等最后一车厢卸完，母亲和婶子们已经纷纷摸索着，冒着烟尘，去捡“二杆子煤”了。</p><p class="ql-block">左手提篮，右手挥耙，每拾一块都满心欣喜。这“二杆子煤”沉得很，装半篮就得挎上去，倒在铁轨旁的小路上，一人一堆。</p><p class="ql-block">突然，一块巨石向下滚来，麦秀婶子躲避不及，魂都吓飞了。说时迟那时快，母亲猛冲过去，一把拉住婶子的胳膊往旁边拽——两人一起滚了下去……</p><p class="ql-block">还好，躲过一劫！</p><p class="ql-block">她俩的腿磕破了，脸磕破了，胳膊也磕破了，幸好只是皮外伤。敷一层土面止住血，就跟没事人一样。妯娌俩相视一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p><p class="ql-block">脸上已看不清眉毛眼睛，头发里全是土，连鼻孔里也是，更别说衣服了。</p><p class="ql-block">但她们是世界上最美的。</p><p class="ql-block">她们感动了天地，也感动了儿女。</p><p class="ql-block">每一块煤渣都是用手抠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每一篮煤都是从坡下一步步挎上来的。每一步都与死亡擦肩而过。</p><p class="ql-block">经过一昼夜的奋战、一昼夜的生死考验，拾的煤渣已够装一架子车多了。</p><p class="ql-block">大家啃着干馍，就着旁边车辙里积存的雨水……</p><p class="ql-block">稍微喘口气，还得去路边准备一些牛草。</p><p class="ql-block">母亲去拾煤了，煤怎么拉回来，就看奶奶的本事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是星期天，我和二哥都不上学，这时间正适合去接应母亲。</p><p class="ql-block">上午，奶奶让二哥把架子车检查一遍，车轱辘打上气，背带也看看结不结实。</p><p class="ql-block">村子旁边山上总是光秃秃的，草长得还没牛羊啃得快。因为下午要出门，不能去远地方放牛，只能在附近，所以割草是件大事。</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去放牛，二哥负责割草。</p><p class="ql-block">临近中午，二哥背着一大捆青草回来了。我两手掐一撮草送到闸刀下，二哥拼尽全力猛压下去，“咔嚓”一刀。我把第一刀闸下来有点长、有点乱的草一把搂过来，放在上边，两手紧紧掐住，往前凑半寸，二哥抬起刀，迅速再压下去，又是“咔嚓”一声……</p><p class="ql-block">闸完草，拌些麸子、泔水，黄牛美美地享用起来。</p><p class="ql-block">下午一点整，邻居树兴叔、引文叔来敲门，看我们准备好没有。</p><p class="ql-block">准备好了。二哥牢牢记着带上那个军用水壶，灌了一壶水，还偷偷放了几颗冰糖。我也把书包里的书掏出来，换成馍背上。</p><p class="ql-block">母亲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p><p class="ql-block">去的时候是空车，牛也刚吃饱，一路轻快。很快，我们几辆车就上了国道，往西到毛沟再左转，在去东工地的半路上，摸上了四七零车站。</p><p class="ql-block">顺着铁轨旁的小路向东走，路很窄，只容一辆车通过。右边是铁轨，左边是几十丈深的渣堆。</p><p class="ql-block">后边有火车来了，轰隆轰隆，震天动地，风呼呼作响，几乎要把我掀下去。我紧紧抱着牛头，怕牛受惊，二哥赶紧把他的褂子扔给我，我迅速把牛的眼睛、耳朵盖起来。等火车过去了，我们再继续走。</p><p class="ql-block">每次火车来，我都心惊肉跳，魂都没了。</p><p class="ql-block">可我绝不能撒手——因为母亲在等着我们。</p><p class="ql-block">终于看见母亲了。</p><p class="ql-block">可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脸上全是土，只能看见白白的牙齿，和那双大大的、亮亮的、会说话的眼睛。</p><p class="ql-block">母亲不是那种高大强悍的女人。</p><p class="ql-block">她有点矮，有点偏瘦，风在摇晃她、摧残她，可母亲坚强地站着，向我们招手。</p><p class="ql-block">叫我怎么能忘记……</p><p class="ql-block">她浑身几乎都是土，浸着血渍，衣服破了，一缕一缕在风里飘着。脸上肿着，肿块把眼睛挤得无处安放。</p><p class="ql-block">她的双手全是黑的，十个指头都破了，渗着血……</p><p class="ql-block">二哥把车调好方向，紧靠我家的煤堆，把牛卸下来牵到旁边，母亲抱来青草喂它。</p><p class="ql-block">我把水递到母亲嘴边：“妈，赶紧喝一口。”又把馍塞进她手里：“吃点吧，妈。”</p><p class="ql-block">我和二哥抓紧装车。二哥把大块的直接搬上车，我用铁锹把碎煤装进篮子，二哥再一篮一篮倒进车里。</p><p class="ql-block">满满一车。</p><p class="ql-block">母亲欣慰地笑了——这次很成功。</p><p class="ql-block">叔叔婶子们也来帮忙撺掇着，把车子调整好，给牛上好套，出发！</p><p class="ql-block">这是赶路，是重车走夜路。前路如何，每个人心里都没谱。</p><p class="ql-block">十几里土路，拐弯抹角，坑坑洼洼，上山过河……</p><p class="ql-block">牛喘着粗气，车轮每一声吱呀，都像是生活沉重的叹息。</p><p class="ql-block">而我知道，许沟今天的安宁与富足，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无数位这样的母亲，用她们破败的十指，从死亡的边缘为我们一寸寸抠出来的。那壶冰糖水的甘甜，那蒙住牛眼的褂子，那闸草时“咔嚓”的脆响，以及母亲那双渗血的、黑红的手…… 这些细节，早已不是记忆，它们已化作我们血脉里的钙质与钢铁。</p><p class="ql-block">所以，当热泪涌出，我从不擦拭。那是我们这一代人，对那个时代，以及用脊梁撑起那个时代的母亲们，最崇高的敬礼。</p><p class="ql-block">2025年11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