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温情》 ‍炭火里的光阴

刘佩金

昵称：刘佩金 美篇号：781958

图片来源：网络（致谢）

我出生在太行山东余脉，豫北地区的方山脚下。村子很小，像被时代遗忘的几粒纽扣，稀稀疏疏地钉在山褶里。十几户人家的房屋，都是用不规则的灰皮石掺着土坯砌成的，冬天一来，它们便与身后秃鹫的山峦融为一体，共同抵御着从北方坦荡而来的寒风。

这里的冷，是能刻进骨子里的。风在山谷间呼啸，带着尖锐的哨音，天地间是一片褪色的灰白。而在这凛冽的底色之上，有一种颜色，却倔强地温暖着一方天地——那便是从每家每户窗棂里透出的、炭火的橘光。



一、方山脚下的炭火盆

那时，冬天的头等大事，便是准备过冬的炭。最好的炭是“钢炭”，烧起来火硬，耐熬，烟也少。一只用了多年的铸铁炭盆，便是我们整个冬天生活的中心。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父亲和兄姐外出打工后的冬天。偌大的石屋忽然变得空荡，呼啸的风声显得格外清晰。屋里，便只剩下母亲、我，和那盆永不肯熄灭的炭火。

母亲话不多，她的爱意，全在那细致入微的动作里。傍晚，她会从院角的炭篓里，仔细拣出几块乌黑发亮的炭，用火钳夹进炭盆。先引燃松枝，一团小小的、摇曳的火焰便升腾起来。她俯下身，拢着手，轻轻地吹气。火光倏地一亮，映着她的脸，那些被岁月和辛劳刻出的皱纹，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格外深邃而平静。待火焰稳了，她才将大块的炭覆上去。青烟袅袅，炭块渐渐由黑转红，发出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光和热。

我们娘俩的世界，便围绕着这盆火展开。我在火盆边支个小板凳写作业，她就着那跳动的光做针线。火盆的边沿，架着两只铁支架，一只黑色的砂锅常年“咕嘟”着，炖着金黄的小米粥，米香混合着水汽，氤氲满屋，是日子里最踏实的气味。另一只架上，或许会温着一壶水，以备不时之需。

炭火是有生命的。它“噼啪”地轻声响着，那是它呼吸的声音。它的亮度也富有层次：中心是炽烈的、半透明的红，像一块融化的琥珀；边缘则是温柔的、绒毯一样的橘红，将我们母子的身影放大，柔和地投射在背后的土墙上。那巨大的影子随着火苗轻轻摇晃，仿佛有另一对沉默的巨人也陪伴着我们，驱散了屋子的空寂和冬夜的漫长。

最幸福的，莫过于在炭火的余烬里埋上两个红薯。漫长的等待后，用火钳拨开灰烬，红薯便煨熟了。外皮焦硬，甚至带着些炭黑，小心地掰开来，里面是金红滚烫的瓤，冒着带着焦糖香味的白气。那甜，是能一直暖到心底的。这炭火，不仅温暖了我们的身体，更成了我童年里对抗孤独与清贫的、最坚实的依靠。



二、走出山村后的“火”

后来，我循着知识照亮的路，走出了方山，走到了山外的世界。然而，无论走到哪里，冬天里对于“火”的眷恋，却像一种本能，深植于骨髓。

大学的宿舍在省城，用的是轰轰作响的铸铁暖气片。它散发着均衡的、干燥的热，很有效，却也很无趣。它没有光，没有形状，没有那令人安心的“噼啪”声。它只是一种工业化的温度标识。那时，我们几个家境相仿的同学，会偷偷在楼道尽头用一个小小的煤球炉煮面。当那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当那微弱的热气拂在脸上，我竟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那是我从故乡带出来的、关于“火”的记忆，在城市规整的冬天里，一次卑微而执着的复燃。

结婚成家后，在城市的高楼里有了自己的小窝。开始几年，用的也是煤球炉。虽然比炭盆干净、方便，但围着它，总觉得少了那份庄重的仪式感。再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空调、暖气逐渐普及，取暖变成了一种按动开关的、毫无参与感的便利。我曾买来一只仿古的电炉，试图复刻儿时围炉的情景。通上电，电阻丝发出僵硬的红光，热度足够，却毫无生机。烤在旁边的橘子，只有热，没有那股子烟火浸润的特殊焦香。

我这才怅然若失地明白，儿时那炭火的温度，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热。它是一种复合的感受，是光，是声，是味，是影，更是母亲的沉默与守护，是清贫岁月中相濡以沫的深情，是漫长等待中孕育出的那一点微末的希望与甘甜。城市的“火”，提供的只是热量，是结果；而故乡炭火给予的，是整个过程，是陪伴，是生命与生命在严寒中相互依偎的证据。

三、漂洋过海，心中不灭的光

人生的轨迹划出意想不到的弧线。中年的我，因工作缘故，漂洋过海来到了纽约。这座世界的十字路口，用它的光怪陆离和二十四小时不歇的活力，将我卷入了一个全新的时空。

这里的冬天，被更强大的科技力量所驯服。公寓里，中央空调送出恒定的、不冷不热的风；取暖，变成了一种指掌之间的、毫无烟火气的便利。没有了炭盆，没有了煤球炉，冬天被压缩成了窗外的一种景观。一切都很舒适，很高效。

然而，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在严寒中，亲手点燃一团光、守护一团热的郑重其事。那把具象的、在炭盆里燃烧的火，在异国的冬夜里，似乎彻底熄灭了。

但它没有消失，而是潜入了更深的地方。它变成了一束光，存放在了心里。如今，在美篇上，在朋友圈里，偶尔看到故乡的友人发一张围炉煮茶的照片，那橘红色的火焰特写，总会让我的心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那一刻，隔着屏幕，隔着太平洋，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我仿佛又回到了方山脚下那间灰皮石屋，闻到了那熟悉的炭火味，听到了那“噼啪”的轻响，看到了母亲在火光映照下，那张平静而坚韧的脸。



尾声：炭火永温

如今，我坐在纽约温暖的公寓里，写下这些文字。我终于懂得了母亲那朴素的智慧。炭烧透了，成了灰，但暖意留下来了。

那盆方山脚下的炭火，早已燃尽。那个依赖着炭火取暖的童年，也早已逝去。我们这一代60后，从那样的岁月里走来，见证了生活从贫瘠到丰裕的巨大变迁。我们的身上，带着炭火的烙印。它不曾教会我们奢华，却教会了我们珍惜；它不曾给予我们喧嚣，却给予了我们在静守中积蓄力量的习惯。

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它不仅仅是炭火。它是母爱，是乡愁，是代际相传的火种，是那种在艰难困苦中，依然要保持尊严、维系温情、点燃希望的生命韧性。

世界的这一端，冬天依旧会来。但我知道，我怀着那炭火的温度。它在我心里，一小团，橘红色的，稳稳地燃烧着。这火光，足以照亮并温暖我余下的所有旅途。炭火不灭，温情永在。这，便是我们这一代人，留给岁月最温暖的印记。



2025年11月26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