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岳阳楼

铃儿叮当

　　八一年，我和父亲母亲从武汉坐游船来到岳阳，那时我还在师范学习，我们参观了岳阳楼，父亲还说，这是他第一次带我出来游玩，让我尽情地玩。一晃四十多年了，今天我和爱人重游岳阳楼，脚步踏在熟悉的石阶上，心却沉得厉害。楼还是那座楼，飞檐翘角在蓝天映衬下依旧壮丽，可身边少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当年父亲站在这里，指着洞庭湖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声音洪亮如钟；母亲则轻轻拉着我的手，怕我靠栏杆太近。如今风依旧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和旧日的回响，我却只能默默望着远方，把思念藏进眼底。

　　我站在楼前的拱门下，抬头看那红墙金瓦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仿佛时光从未走远。石阶依旧，栏杆依旧，连那棵老树的影子都还斜斜地铺在砖地上。爱人静静立在门前，像在读一段历史，又像在等一个人。我忽然明白，这楼不只是砖木堆砌的古迹，它是记忆的容器，装着无数人的来路与归途。

爱人在我身旁轻声说：“你看，这屋檐多像展翅的鸟。”我点点头，想起小时候总爱追着屋角的风铃跑。如今屋檐下多了游客的身影，有人挥手拍照，有人静静凝望……

　　我们沿着小径往南走，穿过一座刻着“南極潇湘”的牌坊。雕花的红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有游客在树影里穿行，笑声轻轻荡开。我伸手抚过牌坊的边角，指尖触到的是凉意，心里却涌起暖流——父母若在，定也会在这儿停下脚步，拍一张合影。

　　园林深处，小路两旁绿树成荫，一盏古灯静静立在路边，像守候的老友。爱人正缓步前行，背包轻搭肩头，仿佛又变回那个背着书包、无忧无虑的学生。不觉想起，那时父亲说：“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我走过了许多地方，可最深的印记，仍留在这座楼、这片湖、这段路。

　　回廊蜿蜒，我扶着木栏缓行，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水光潋滟，楼影倒映其中，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爱人说：“岳父岳母看到你现在儿孙满堂，肯定也非常开心。”我笑了，眼眶却热了。是啊，我已是奶奶，退休的日子过得安稳，身体也硬朗。若他们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

　　我们在“楼与咖啡”邮局前停下，我戴着帽子，手里拎着绿色棉袄，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我买了张明信片，写下：“今日重登岳阳楼，风依旧，湖依旧，唯思亲难再。”投进邮筒的那一刻，仿佛把心事寄给了过去。

　　登上一段石阶，我忽然张开双臂，像要把整个天空拥入怀中。阳光穿过树叶洒在肩头，暖得让人想哭。四十年前，我在这里奔跑；四十年后，我在这里静立。时间带走了至亲，却把爱酿成了更深的回甘。

　　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在风中轻颤。我伸手触碰那片最亮的叶，像触碰一段不肯褪色的童年。母亲最爱秋天，她说落叶是大地写给天空的信。如今我也爱秋，因为每一片黄叶，都像一句无声的问候。

　　临水的亭子里，我坐下喝了一杯茶。茶具朴素，茶香却浓。湖水静静流过，像在讲述那些我没来得及听完的故事。我望着水面，仿佛看见父亲的笑脸，母亲的身影，还有那个扎着辫子、蹦跳着喊“爸爸快看”的女孩。

　　这间茶馆临水而建，木窗推开，便是洞庭烟波。我坐在桌旁，听风拂过檐角，看船影划破镜面。生活到了这个年纪，不再追求轰轰烈烈，只愿每日清茶一盏，步履从容。把身体养好，把日子过暖，便是对儿女最好的福报，也是对父母在天之灵最温柔的告慰。

　　景区里有个酒瓶雕塑，写着“醉了夕阳”。我站在它面前笑了——是啊，这夕阳，醉了多少游子的心？可我不愿沉醉于伤感，只想带着他们的爱，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汴河街上灯笼高挂，店铺林立，古韵犹存。我走过石碑，指尖轻抚那“岳阳楼”三字。当年父亲教我背《岳阳楼记》，一字一句，如刻心上。如今我虽不再背诵全文，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仍是我做人的底色。

　　在一座拱门下，我伸手触碰那扇厚重的红木门，金属铆钉冰凉而坚实。门后是广场，人来人往；门内是回忆，寂静深远。我轻轻说：“爸，妈，我带你们再看了一遍岳阳楼。”

　　广场中央的“后羿斩巴蛇”巨幅雕塑，正气浩荡，气势磅礴。游客来来往往，有人驻足，有人拍照。我静静望着他，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时光里的守望者——守着过往，望着未来。

四十年，楼未改，湖长流，而我，已从被牵着走的孩子，成了牵别人走路的人。再游岳阳楼，不只是重访一处风景，更是与自己、与亲人、与岁月的一次深谈。愿天上双亲安好，愿人间晚晴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