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冢【二四】嵇康|翩翩浊世佳公子

可言

一 曹魏景元三年，冬日，洛阳东市。 嵇康一身白衣，端坐刑场中央。本来连日阴沉的天空，忽然间露出了久违的太阳。 嵇康抬头看了看日影，离午时三刻还有一段时间，他于是请人取来了他用惯了的七弦琴，当着监斩官、刽子手，以及台下“请以为师”的三千太学生，准备弹奏他最喜欢的曲子《广陵散》。 他调了调弦，将第二弦——臣弦，调得和第一弦君弦一样低沉。 然后，他指尖轻快翻飞，琴声便流淌了开来： 时而低沉徘徊，时而慷慨激越，时而如柳林风声，时而如山洪奔涌，时而又如千军万马杀将而来—— 《别姊》《亡身》《投剑》《长虹》《冲冠》《取韩相》等一拍拍琴声，如同惊涛拍岸，响遏行云…… 台下的三千太学生，屏息凝神，静坐，静默，静听。 天地仿佛也在静听，一片肃穆。只有琴声风起云涌，只有时间静静流逝。悄然靠近的死神，也在此刻望而却步。 一曲终了，嵇康抬头从容说道： 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 风雪乍起。不一会儿，洛阳山河，俱已缟素。 嵇康，时年四十岁。 二 嵇康，是个怎样的人？ 他，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他身长七尺八寸，约一米八七，且风姿特秀，他的朋友山涛这样评价他: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孤松独立，言其身高；巍峨玉山，言其高且白。 另外，在嵇康死后十八年，他二十八岁的儿子嵇绍在初入洛阳时，在众官僚中因一表人才如鹤立鸡群一般被人赞叹，“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对他们感叹道：可惜你们没见过他的父亲啊！ 这则故事，也侧面写出了嵇康的风姿。 魏晋时期以美为尚，但嵇康和魏晋时期别的柔弱的美男子不同。 当时，也有很多美男子，但他们的美，是柔弱的，病态的美。比如卫玠，因美被人追着看，但他好看却不耐看，最终因病而死，时人谓之“看杀卫玠”。 然而嵇康的美，既是飘然远翥的不同流俗之美，更是阳刚的力量之美。 在洛阳城外，他开了间打铁铺，数十年如一日，不避寒暑。他打铁，向秀拉风箱，两大名士构成了山阳的一道风景线。 ——打铁，当然是需要力量的。 但他的阳刚之美，当然不仅是打铁，更有他傲岸的人格。 他之所以打铁，是为了遵从自己自由独立的内心的另一种生活。 打铁、撑船、磨豆腐，这是民间流传的三大苦事，西方也有说法，称打铁是“在地狱门口劳作”。 打铁，非不得已，谁愿为之？ 嵇康之所以打铁，原因不在于爱好，而在于他对当权者司马家族的不屑。辛苦归辛苦，但至少能不吃皇粮，不用仰人鼻息，做违心之事。 当司马昭通过他的朋友山涛想邀请让他去做官时，他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不仅严词拒绝，还要断然绝交，以明其坚决态度。 这，是他的傲岸人格的体现。 三 那，为什么他不愿进入司马家的朝堂？ 这就要谈到“佳公子”所处的“浊世”了。 那嵇康生活的曹魏末年，到底是怎样的浊世？ 我们来看看历史： 嵇康生于公元223年，公元262年四十岁时被司马昭诛杀，他的一生，几乎都生活在司马氏擅权的阴影之中。 公元239年，魏齐王曹芳即位以后，司马氏已控制魏国朝政，到公元265年司马炎称帝，二十六年间，曹魏政权名存实亡。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为了平稳转移政权，二十六年间以杀戮手段剪除异己，对掌握军权的大将和有社会影响的文士这两类人尤为残酷，通常一动杀机便是“夷三族”，一人被杀，株连近亲数十甚至上百口人。 所以，这是什么样的浊世？ 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浊世； 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浊世； 是阮嗣宗“穷途之哭”的浊世； 是“名士少有全者”的浊世； 是什么咄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浊世。 总之，这是一个不赞美，就是不赞成的浊世！ 有道是“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但嵇康连脚都不屑踏入，所以他不惜投身辛苦异常打铁生涯，养家糊口。 但是，在一个不道德的社会，道德的个人怎样独善其身？ 这样的社会，恰如庄子《山木》篇所描述的现状：不叫的鹅会被杀，会叫的鹅也会被杀，就算是佳公子，你嵇康又何能躲得掉？ 是的，你可以不管政治，政治却不会不管你！或许，所谓魏晋之风度，多半是魏晋之残忍所逼出来的。 四 那为什么这些独夫们不肯放他们一马呢？ 原因是这些士人们具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却不为他们所用。 而隐士不仕，对于他们是种隐患或者威胁。 为什么？且以明朝为例，不必说具有影响力的何心隐、李贽等人被诛杀，就连一般读书人，统治者也不放过： 广信府儒生夏伯启素有才名，明朝建立后朝廷征召他入朝为官，他却不愿为仕，甚至和侄子一起斩断手指立誓拒官。 朱元璋得知后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违背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统治逻辑。 最终他下令将夏伯启叔侄处死，还抄没其家产，以此警示天下儒生，杜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你们了不起，你们清高，但要是天下都“帝力于我何有哉”，都仿效你们，那不就是相当于另起“水浒”，对皇权不就是威胁吗？所以，得防患于未然，消灭你们于未萌！ 这虽是后世的明朝，但皇权内在的统治逻辑是一致的。 而嵇康的打铁，正是其不合作的另类成功的生存方式，这足以让专制的司马家族战栗恐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嵇康们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 五 我们必须提到一个人，钟会。 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之子，也是《三国演义》中和邓艾一起灭掉蜀汉的功臣，但其后欲据成都而造反，事败自杀。 此前，他和嵇康打个两次交道，但都以不愉快收场。 第一次是他还年轻无望之时。 那时，他仰慕嵇康，欲请嵇康指教自己的文章，但因敬畏偶像，只敢把文章从围墙外扔进了嵇康家，也不知嵇康看见没有，反正没了下文。 第二次是他身居高位之后。 这一次，他为了彰显权势，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嵇康家门口，当时，嵇康正在打铁，向秀拉风箱。 但嵇康打铁如故，“不为之礼”。 请注意，史书上记载的是“不为之礼”，而非“不还之礼”。 也就意味着，钟会来造访嵇康，不但唐突，更没有主动行礼。 你一介小民，我是高官，当然应该你向我行礼。但若主动向他行礼，还是“未尝一日低颜色”的嵇康吗？ 钟会站了很久，或者说等了很久，嵇康根本不带搭理他，嵇康眼中只是锤子与铁块碰撞出的四射火花。 自视甚高而敏感的钟会很没面子，决定离去。 嵇康突然说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嵇康知道，钟会的背后其实是司马昭：你回去怎么向你主子报告所闻所见哪？此举其实是再向司马昭表明态度！ 钟会只好回了一句：问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话看似机锋，实则无言以对。 果不其然，钟会回去便向司马昭报告：嵇康是卧龙，不可起。 司马昭于是动了杀心。 六 公元263年，嵇康因卷入朋友吕安的冤案中，他们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将嵇康判处死刑。罪名如下： 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世说新语·雅量》刘注引《文士传》 最核心的一点是：负才乱群惑众。 大白话就是：自以为才智过人，蛊惑群众，造成动乱。 这一点，当毫不意外。 熟悉吧？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也是类似的罪名。 罪名相同，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也同样从容。 苏格拉底是学生救他而拒绝，嵇康是顾日影而弹琴，在死亡面前，他们都保有英雄视死如归的风度。 是的，嵇康是打铁的，也是铁打的。 在权势面前，他毫不示弱，在死亡面前，他同样不屑一顾。 他牵挂的，只有自己的妻儿。 死前，他将自己的十岁的儿子嵇绍，托孤给了他曾“绝交”的山涛。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他之所谓绝交，乃是假绝交，不过是借此以明心迹。 他有自己的不得已，山涛懂得他的不得已。 七 嵇康的朋友——阮籍，曾登上广武山，观楚、汉交战旧址，长叹一声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喟叹之一。 此一声千古浩叹，说的不仅是楚汉之际，更是指他所处的当下，而竖子，不应是刘邦或是项羽，当是指司马氏。 当然，这是他内心深处隐晦的表达。 然而，此时，还是有英雄的，那当然就是嵇康。 深处浊世，和那些要么妥协随波逐流、要么醉酒浑浑噩噩的名士相比，他实在远超他们太多太多，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 首先，当然是敢于做自己。 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说：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你可不要逼迫我做不想的做的事情。他说他有七不堪： 一不堪晚起，二不堪不能妄动，三不堪不抓虱子，四不堪作书，五不堪吊丧，六不堪俗人，七不堪机务缠心。 不媚权，不媚俗，这正是敢于做自己的独立宣言！ 嵇康死后，他的朋友向秀顶不住压力，还是应召了。司马昭问他：听说你有当隐士的志向，现在为什么又委屈自己出来？他说：古代有名的隐士不过是些脾气倔强的人，不足以让我过分仰慕。 ——向秀到底还是妥协了。我们对比一下，便知道嵇康的可贵了，敢做自己，其实是不易的，今时今日也是如此，不是有人说过吗：一切特立独行的人格，都意味着强大！ 其次，嵇康还敢于发声。 同样在这封信中，他还直言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将矛头直指司马氏的统治根基。 汤武，指汤武革命，商汤伐桀和周武王伐纣。在儒家看来，这是合理合法的，而司马氏，将自身类比为汤武这样的“革命之主”，同时标榜周孔礼教（名教）——即忠君、孝悌，作为统治伦理，塑造“名正言顺”的形象。 真是又当又立！所以嵇康的观点，本质上是否定了司马氏“借汤武之名行篡魏之实”的合法性。在司马氏看来，这已不是学术观点之争，而是动摇其统治根基的异端。 ——他这封信是公开的，他当然知道这封信会落到司马氏手中，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说了。 八 他的敢于发声，还体现在他伟大的论文《声无哀乐论》中。 在这篇文章中，嵇康提出：声者，自然之和也；哀者，人心之变也。 也就是“心声二物”，即音乐和情感是两种东西，音乐和社会政治毫无关系。音乐本身不具备情感，是听者本身有情感。 音乐的本质是“自然之音”（高低、刚柔、节奏），本身无固定情感属性；所谓“哀乐”，是听者自身情感的投射（如内心悲伤者听乐觉哀，内心愉悦者听乐觉乐），与音乐本身无关。 不难理解，这就像“对牛弹琴”。牛本身没有哀乐之情，听有所谓哀乐的音乐当然毫无感觉。 我们知道，儒家的《礼记·乐记》认为：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 意即音乐和社会紧密相连，也就是“乐能载道”。 而声无哀乐，也就声无善恶，所以嵇康的这篇文章，是反对儒家将个体情感纳入政教规范的做法，主张个体应挣脱圣人与礼教的双重束缚，回归自然本真。 不是么？我们就好好欣赏音乐就行了，何必背着那么多思想包袱！ 九 嵇康的发声，其实也藏在他的琴声之中。 《广陵散》，其实是一首刺客之曲——聂政刺韩相侠累的故事。 《史记》中，故事是这样的： 聂政是河内郡轵县人，因为杀人避仇，与母亲和姐姐逃往齐国，在市肆间以屠狗为业，养家糊口。 严仲子原是韩国大臣，因与韩国丞相侠累发生矛盾，也逃难到齐国，听说聂政英勇，乃卑辞厚币结交聂政，求其为他刺杀侠累。 后来聂政葬母嫁姐之后，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仗剑至韩国，直上丞相府杀侠累后，毁容并自杀。 其姐聂荣为扬聂政之名，径来认尸并死于其旁。 我们知道，弹《广陵散》这首曲子，需要把琴的第二弦（臣弦），调得和第一弦（君弦）一样音高，这样，曲调就会更加低沉有力。 但是这样一来，臣弦和君弦就等同了。 嵇康最喜欢这首曲子，是不是也隐藏了他内心深处“眼中无君”的想法？ 另外，他还“顾日影而弹”。要知道， “日”，在古代可是能象征君王的存在，而这首曲，是有着杀伐之音的。 将这些联系起来，是不是也曝露了嵇康的某些隐密？我们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历史真的很值得玩味。 但不管怎么说，嵇康的雅量高致的风度与清刚峻烈的风骨，是无可置疑的。 所以，嵇康临刑前，曾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慨叹的应该不是这首曲子失传，而是担心这首曲子所象征的永不屈服的风骨会失传吧！ 事实上，这首曲子并没有失传，他的朋友袁孝尼，暗中记下了这首曲谱。而这种永不屈服的风骨，历代也大有人在，嵇康，你可稳稳安息。 十 以蛊惑青年罪被被判处死刑苏格拉底，临刑前，他曾说： 我去死，你们活着，谁的去处好，只有天知晓。——柏拉图《申辩篇》 我们知道，嵇康的去处，是千秋万代士子的心灵。 而戕害嵇康的司马氏家族呢？后来是八王之乱，然后五胡乱华，永嘉之乱，牛继马后，刘裕篡晋，继而全族被灭，遗臭万年！ 他们谁的去处好呢？我们都知晓！ 关于生命的去处，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半夏小集》 这种面对死亡的态度，我愿称之为“大哉之死”，而嵇康绝不妥协的死，正是“大哉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