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许沟的年味

为家遮风挡雨

文：赵朝荣

许沟的年味

作者：赵朝荣

小雪翩然而至，大雪正在赶来的路上。年关已悄然启程，心底却再也寻不回儿时那份灼灼的期盼与炽烈的热爱。

每当刷到视频号里喧闹的年货叫卖声，五十年前许沟的年味便如潮水般涌来，漫过眼眶，浸润记忆。

许沟的年，大抵是从腊月初五拉开序幕的。

初五那日，早饭后，母亲便从仓里舀出各色豆子，每样半碗，坐在房檐下，细细拣去石子、土块和豆梗。豆子倒进簸箕里，手腕轻抖，上下翻飞，再舀几瓢清冽的井水反复淘洗。大火烧开，小火慢熬两三个时辰，满屋豆香弥漫。每次做饭舀一勺添进锅里，无论是晨昏的甜饭，还是午间的咸饭，直到初八腊八粥出锅，那一锅豆香还未散尽。年，就在这五彩豆粒中悄然苏醒。

被褥也都抱到院子里，拆开，棉絮搭上晾衣绳，在冬阳下舒展。午后，母亲执木棍轻轻敲打，尘灰在光柱中飞舞。被面拿到井边，刚打上来的井水还冒着白气，一点也不冰手。山上采来的蓝粉这时派上大用场，反复涂抹揉搓，棒槌起落间，叮叮咚咚的捶衣声，打水的吱呀声，小媳妇们的说笑声，伴着牛羊的哞哞咩咩，汇成许沟独有的天籁。

腊月二十三前，住娘家的姑娘们都被劝回婆家。二十三这天，为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家家烙炊饼、备糖果。无论年景如何，孩子们总能添置新衣——红底碎花袄，蓝底碎花棉裤，在灰扑扑的冬日里格外亮眼。大人们也难得犒劳自己，粗布染就的黑蓝袄，总要添上一件。

老皂角树旁的泼池坑这时最是热闹。小媳妇、老太太们终日淘洗，篱笆上、矮墙上、石头上，晾满深浅不一的蓝布，新的旧的，宽的窄的，在风中轻扬，蔚为壮观。

腊月二十四，妇女们包头束发，将锅碗瓢盆尽数搬出，高举长扫把，把厨房的梁柱角落扫得干干净净。汉子们也不闲着，推车到村西拉白土，和水成浆，把灶台粉刷一新。门外的粪坑、牲口圈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用泥巴封得严实——母亲说，这是在酝酿来年的希望。

腊月二十五，小河边淘洗豆子的人络绎不绝，磨坊里石磨轰隆作响。大锅下玉米秆烧得噼啪，豆香飘出很远。大哥用浆水点的老豆腐，劲道香甜，是记忆中最好的味道。

腊月二十六，养了一年的肥猪嘶叫着挨刀。热血喷涌，小火慢煨，兑进凉粉汤里，一口下肚，通体舒泰。吹鼓的猪身在滚水里翻转，刮毛褪净。晚上，大盆的和面声此起彼伏，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却是最踏实的期待。

腊月二十七，蒸馍的日子。豆包、菜包、糖包，白面的、红薯面的，花糕、油卷，五花八门。总要蒸上五六锅，走亲戚时提上十八个馍，回来时篮子里还有回礼。母亲用萝卜丝和面糊炸的酥肉疙瘩，无论熬菜还是烩凉粉，至今唇齿留香。

腊月二十八的集市人声鼎沸，吃的穿的玩的，总要买上一些。

腊月二十九，写春联是大事。全村能提笔的只有大哥。西厦房八仙桌早早收拾停当，邻居们络绎不绝。二哥裁纸，我和妹妹忙着晾晒。从早写到晚，墨香弥漫。虽无人言谢，但那感激的眼神，让我们甘之如饴。

年三十最是忙碌。母亲插凉粉，奶奶备饺馅，我和姐姐妹妹洗菜洗衣。傍晚，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夕阳探看家家门楣上的春联，红艳艳地映着笑脸。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火堆旁“熬年”。奶奶的故事年年相似，我们却听得入神。

大年初一在鞭炮声中到来。天未亮透，母亲已端出香气四溢的凉粉汤。我们换上新衣，扎上红头绳。母亲先给邻居端去，奶奶吃第一碗，父亲、哥哥姐姐依次，母亲总是最后。凉粉锅里总要留一些，奶奶说，这叫年年有余。

饺子包好，先给邻居各端一碗，邻居们也笑呵呵地回送。吃过饺子，母亲带着我们走家串户拜年。午饭尽力丰盛，蒸肉或用粉跺代替，豆皮被称作“人造肉”，孩子们心照不宣。

午后，皂角树下聚满人。女孩跳皮筋、踢沙包，男孩斗鸡、挤油，碾盘上棋局正酣。妇女们难得清闲，聚在一起拉家常。

太阳匆匆下山，年就这样过去了。

大年初二，全村出动去舅家。翻沟越岭，临近中午，总见花白胡子的外爷在路边“溜达”。妹妹顽皮地捋他的胡子，让外爷背起来。外婆茶饭功夫了得，给我们发五毛压岁钱——我和妹妹转手交给母亲，姐姐哥哥们过了十二岁就没有了。

初三以后继续走亲戚，母亲在家待客。姑姑多，奶奶的娘家亲戚也多，前后要忙到初十。

正月十五前，蒸枣花馍、糊灯笼，忙得不亦乐乎。过了十六，万事归位，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如今的年依旧热闹，却再难找回许沟那份质朴的忙碌、真诚的分享。那些井水的清冽、豆香的浓郁、墨香的隽永，都随岁月飘远。唯有记忆深处，许沟的年依然鲜活——那是用双手准备出来的年，用真心温暖过的年，在每一个寒冬里，熠熠生辉。

2025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