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鱼的抉择</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图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这一方水域,是它与生俱来的胞衣,一种琥珀色的、温吞的困守。水色是浑的,像浸着远年草木的茶汤,倒也滋养着安分的性命。它的游弋便是一种沉吟,鳍尾划开的,是年深日久的、熟稔的寂寞。无有大悲喜,只是近来,水愈发的滞重了,仿佛时光在此沉淀,结成无形的冰。每一次呼吸,都感到鳃页如扇,扇动着粘稠的压迫。</p><p class="ql-block">它便常浮着,在光与影的交界,望出去——不远处,另一片水光在荡漾。那光是清凌凌的,像被反复淘洗过的碧玉,漾着一种诱人的生动。看着,便觉着浑身的鳞片都渴望着那一片沁凉。</p> <p class="ql-block">一个念头,便如一枚悄然植入的珠贝,在心深处育出微光:我该去么?</p><p class="ql-block">这光一旦亮起,便再难熄灭。它知晓,两处波光之间,横亘着一道绝望的坦途,一片被太阳焙得滚烫的虚无。跃过去,自然是羽化登仙般的畅美;可力气若在那焦渴的祭坛上耗尽,毒日头只需片刻,便能将它典当成一具蜷曲的、银亮的遗骸。这是一层畏。更有那一层,纵使侥幸,投入那一片澄明,谁知那澄澈之下,是否盘踞着更古老的法则?或许早有披甲执锐的霸主,它这贸然的皈依,不过是奉献自身,成就一场盛宴。那时,倒怀念起这旧日温吞的苦楚了。</p> <p class="ql-block">如此一想,那点微光便黯淡下去,如星子沉入晓雾。回望这故园,水虽是浊的,却浊得慈悲;何处石隙可容身,何时虫豸会经过,它都了然于胸。这里是能活的,只是活得一日较一日地沉寂,身躯也倦了,仿佛只维系着一缕游丝般的气息。这活着,便是一种“尚未终结”的、温柔的刑期。</p><p class="ql-block">可那一片清凌凌的召唤,总在心头摇曳。它又想,那或许真是彼岸了。水是活的,唱着歌;草是嫩的,滴着翠;在那里,或许能真正地、毫无挂碍地舒展开每一片鳞甲,如云如帆,痛快地活过一次。那光景,像梦,一个值得用性命去质押的、华美的梦。</p> <p class="ql-block">于是,它的魂灵便在这两极间摆荡,成了一具微小的、水做的钟摆。一时决绝,觉得这半明半暗的生,不如一场烈焰般的死;一时又瑟缩,觉得这握在手心的苟且,总胜过头顶那片莫测的苍穹。这煎熬,竟有了人的形状。</p><p class="ql-block">他们,不也各自困于一片自己的水域么?那或是一份营生,或是一段情缘,早已磨尽了最初的光泽。明知其间生机已如将尽的油灯,但要抬脚,迈向那无依的旷野,心里便涌起千般的骇浪。怕前方的荒芜,怕彼岸的荆棘,怕连这掌心一点温存的余烬也随风散了。故而,多数人,只是望了又望,最终仍蜷缩于自己日渐干涸的河床。</p> <p class="ql-block">肯纵身一跃,以性命为赌注,去赌一个春天的,终究是凤毛麟角。</p><p class="ql-block">生命于此,便显了它的分野。一种是守着这既定的、缓慢的沉沦,日子是平整的,也是苍白的。另一种,便是敛起骨血里全部的星火,向着那理想中的琉璃世界,奋力一跃。这一跃,自是孤注一掷,结局是云霄还是深渊,唯有天命知晓;但那一瞬脱离水面的身姿,在虚空中划出的那道银亮弧线,却比任何安稳的游弋,都更接近飞翔的定义。</p> <p class="ql-block">鱼,思量得疲了。便不再终日悬望。有时,它会猝然发力,在水中激起一串迅疾的、颤动的涟漪,如一道低沉的闪电,在昏暗中劈开路径。水花细碎地迸溅,它的眼眸在那刹那,仿佛也燃起了两簇极小的、坚定的火焰。那是在积蓄,也是在叩问,这沉默的躯壳里,究竟还蕴藏着多少,跃向未知的雷霆。</p><p class="ql-block">至于它最终是否抵达了那片光,这是一个不必追问的谜。各鱼的命途,如星轨交错,无从代庖。只是它那长久的踟蹰,那沉默的预备,反而让人了悟:这思虑的全程,这希望与恐惧交织的、微颤的网,其本身的光泽与纹路,或许比那或抵达或陨落的简单终局,更近乎生命的、复杂的原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