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小镇打开世界之窗

南亭思语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出国门，时值1996年的秋天。

当时我在仓埠镇任镇长，镇上有十多家镇办小有规模的服装加工企业。恰逢军队改革，原先交由地方承制的军服订单全部收回部队自产。一夜之间，原以军服加工为主的服装厂便失去了最主要的订单来源，机器陆续停转，厂房日渐冷清。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县外贸公司传来一个信息：荷兰吉卡公司来大陆寻找服装加工合作伙伴，前几天刚考察完浙江杭州等地，现已抵达武汉，下榻在汉口某宾馆。我们连夜赶去，在宾馆大堂守到晚上十一点多，终于等到一位微醺的外籍人士回来——后来得知，这就是吉卡公司的负责人DL（的罗谐音）。我们说明来意后，他略显勉强地答应第二天到仓埠看看。大家喜出望外，连夜租了一辆奥迪轿车，为次日的接待精心准备。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宾馆门口接上DL，直奔新城服装厂。他仔细看完工厂后十分满意，当场拿出随身携带的版样交给我们试制，并承诺若质量达标就继续合作。我们很快完成了样品生产，通过配额顺利出口。正在大家高兴之时，然而一个月后，对方反馈服装出现染色问题，要求全部退回返工。这不仅意味着亏损，更让后续合作岌岌可危。

正在镇上调研的刘县长了解情况后，当即指派我带队前往荷兰协商处理相关事宜。代表团成员包括县外贸公司的桂总、新城服装厂的王厂长及相关技术人员，桂总同时兼任翻译。县外办以最快速度办妥了全部护照手续。我新买的大号行李箱里，整齐地叠放了两套西装、三件白衬衫和两条领带，还有生活日常用品，虽说更多是为了不失体面，实际上那身行头除了欢迎仪式上穿过一次，之后便一直压在箱底。由于出发匆忙，我甚至忘了领取财务室事先兑换好的外汇。就这样，我们踏上了这趟仓促而充满未知的异国之行。

经过十余小时的长途飞行，飞机终于在阿姆斯特丹机场平稳落地。吉卡公司的接机人员早已举牌等候，随后热情地将我们一行送往酒店。当晚的欢迎宴上，公司几位高管皆身着正装，携夫人共同出席。餐桌上多以中式菜肴为主，一旁安静备有红酒与啤酒，却无人劝酒。这让我们这些来自基层、习惯了国内“不醉不归”酒桌文化的乡镇干部，颇感意外，却也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次日参观吉卡公司，得知这家企业已有百年历史，由现任DL的祖父创办，最初以生产女性内衣起家。股权结构保持着家族传承：祖父占40%，父亲占30%，现任DL占30%。参观结束后，我们兵分两路：技术人员立即着手处理返工，我们则与公司高管及律师展开艰难谈判。谈判中我们了解到，每笔订单中宣传费用占比高达30%，远超过我们20%的加工费。这让我们清醒认识到，外方赚取的主要是我们的廉价的劳动力。

在荷兰的日子里，我们观察到员工们早上九点开着私家车上班，到公司后换上工作服立即投入工作。午餐通常是公司提供的面包、披萨和果汁，简单休息后继续工作，直到下午四点下班。下班后员工们会淋浴更衣，然后开车去超市采购回家。

谈判进行得并不轻松，生活上也处处是磕绊。所幸我们随身带了几包咸菜，又在当地超市买了电水壶、面条和鸡蛋，每天自己煮面，就着咸菜吃，竟也吃得有滋有味。吉卡公司的员工看到我们熟练地用起筷子，觉得新鲜，有时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学中国式的用餐方法。偶尔我们也去中国餐馆解馋，但那里的菜价实在高得令人咋舌，一盘番茄炒鸡蛋就要20多荷兰盾，折算下来将近80元人民币，相当于我当时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我忍不住开玩笑说：“要不我先回去，你们几个留下来返工就行了。”

谈判之余，DL知道我是地方小镇镇长，特意请来公司所在地的格林小镇镇长与我交流。闲谈中得知，他们的小镇镇长主要管社会日常事务，政府工作人员也不足10人，这比我们政府班子成员还要少。而我们的镇长要管天（防汛抗旱）、管地（结构调整、农民收成）、管生（计划生育）、管死（殡葬改革），特别是那“三提五统”压低了头，政府是责任政府、无限政府。他还带我去当地的税务所，里面空无一人，全是自动申报、机器操作。我问如果不申报怎么办，他说基本上不可能，因为那被认为是偷盗行为。

利用DL赴西班牙出差的空档，老三亲自驾车带我们游览周边几个国家。在比利时安特卫普的古老广场上，我们看到街上商店公开出售枪支，当然只卖给成年人。

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凯旋门广场上挂满形似板栗的果实，我们好奇摘尝，苦涩的味道让人几天不想吃饭，后来才知那是专为鸟儿准备的食物。不懂法语让我们寸步难行，在餐厅点菜时，我们只能指着邻桌的菜肴比划。连上厕所都要观察旁人进出才能分辨男女。这些看似尴尬的经历，却在不断拓宽我们的认知边界。

在科隆大教堂的钟声里，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欧洲教堂的厚重历史与宏伟气势。

令我们意外的是，DL突然从西班牙返回。交谈中才知，他是专程回来为祖父庆祝生日。更让我们不解的是，这样的家庭生日宴竟是AA制，这在我们国内简直是大不孝之举。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听到了两句至今记忆犹新的话：“穷人吃肉、富人吃菜”，“穷人住城里、富人住郊外”。

最令人难忘的是，在协议初步达成后，还给了我们一个800万美金的大单，吉卡公司DL特意驱车一个多小时，将我们接到他位于郊外100多公里的家中做客。那栋被绿荫环抱的平房看似陈旧，却拥有宽敞的庭院。我们品尝着他夫人亲手烤制的苹果派，透过落地窗望着远处悠闲吃草的牛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趟远行不仅仅是为了挽救几单生意，更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望向世界的窗。

时光荏苒，回国已多年，但我仍时常想起那段远赴荷兰的旅程。正是那次破冰之旅，为仓埠新城服装厂与荷兰吉卡公司架起了合作的桥梁，并开启了此后二十多年的稳定伙伴关系。这段经历让我深信：困境之中往往蕴藏着转机，而唯有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才能探索到更广阔的天地。

（由于当时行走匆忙，连兑换的外汇都没有带上，更谈不上带相机了。文中采用的照片均由锦绣琴台提供，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