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豆缘（短篇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赵氏豆缘

开篇词：《水龙吟·西岐旧梦》

西岐风卷残阳少，流水落烟村暮。土坯墙下，柴门深闭，灶烟斜度。赵氏儿郎，乾坤初定，慧根天付。看豆棚垂露，药炉凝霭，童年事，萦心腑。

未肯芸窗虚度，向磨盘、细研今古。浆凝玉色，卤藏真味，生涯暗铸。渭水之滨，茅檐新筑，豆香千户。叹流光倏忽，浮尘起落，把悲欢谱。

第一章 岐风送子

光绪三十四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了半月。西岐赵家村外的玉米地刚收完，光秃秃的秆子戳在褐黄色的地里，被西北风吹得呜呜作响，那声音绵长又执着，倒像是替谁家在盼着什么。村东头赵观礼家的土坯房，墙皮被岁月浸得斑驳，墙角爬着几丛拉拉秧，却在这萧瑟秋景里透着股韧劲。烟囱里冒着断断续续的青烟，像条细细的灰带缠在屋檐下，灶台上温着的小米粥早已凉透，瓷碗边缘凝着一圈米油，却没人顾得上动筷子。

里屋的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接生婆王大娘正弓着腰忙活，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手里攥着干净的布条，嘴里不停念叨着“使劲、再使劲”，炕边的赵观礼媳妇李氏咬着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只有一双眼睛透着股不服输的劲。突然，一声响亮的啼哭撞破窗纸，那哭声清亮又执拗，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盘旋着掠过门前的老槐树。

“是个带把的！”王大娘掀开门帘，脸上堆着褶子笑，手里抱着个红皱皱的小家伙，“老赵，你家老四，嗓门亮得能穿透半条村！”

赵观礼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手里捏着那撮山羊胡的手猛地顿了顿。他年近五十，头发已有些花白，浑浊的眼睛里常年蒙着一层雾似的，此刻却突然亮起光来，像被风吹燃的火星。他快步往炕边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那小家伙攥着粉嫩的小拳头，脚蹬得正欢，哭声里带着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像是要把这屋里连日来的沉闷都掀翻。李氏虚弱地笑了笑，伸手想去摸孩子，却被赵观礼按住了手。

“就叫乾坤吧。”他没看婆娘，也没看接生婆，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像是对着空气说，又像是对着这刚落地的娃起誓，“赵乾坤。”

这名字在村里听着有些扎眼。庄稼人给娃取名，多是狗剩、拴柱、石头这类贱名，图个好养活，经得起风吹雨打。赵观礼是读过两年私塾的，年轻时还在镇上的药铺当过伙计，知道“乾坤”二字的分量，那是天地万物的意思。村里有人背后议论，说老赵心太大，一个庄稼娃哪担得起这样的名字。赵观礼却不辩解，只是每次看着襁褓里的赵乾坤，眼神里总带着种旁人看不懂的期许。

赵乾坤长到五岁，果然没让人失望。别家娃还在泥地里滚得像泥鳅，他已经能把爹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小手指头在爹那架老旧的算盘上噼啪跳动，比院里的麻雀还灵活。更奇的是，他不爱跟同龄娃打闹，总爱蹲在大哥赵观仁的药摊旁，一看就是大半天。

赵观仁是赵家老大，继承了祖上的医艺，药摊就支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摊面上摆着数十个陶制药罐，罐口贴着红色的药名标签，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地铺在竹席上，弥漫着一股清苦又醇厚的药香。赵乾坤就蹲在药摊边，看大哥捏着银针刺进病人的穴位，看药碾子在大哥手里慢悠悠转着，把黄芩、当归碾成细细的粉末，眼神专注得像个老匠人。有回赵观仁给邻村的张老汉诊脉，张老汉咳嗽不止，脸色发青，赵乾坤竟在旁边小声说：“大哥，他是不是着凉了？我看他打喷嚏时，眉毛皱得跟娘揉面时一样，而且说话时带着寒气。”

赵观仁愣了愣，再细诊脉，果然是风寒入体，脉象浮紧。他忍不住笑了，从药罐里捏出一片甘草递给赵乾坤：“想学医？”

赵乾坤含着甘草，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心里，却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说：“大哥要靠这吃饭，家里的手艺总得有人守着，我不学。”他虽年幼，却已懂得长幼有序，知道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抢了大哥的营生。

往后的日子，赵乾坤依旧爱蹲在药摊旁，只是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看着大哥抓药、碾药、针灸。闲暇时，他就帮着娘喂猪、劈柴，或是坐在磨盘旁，看村里的豆腐匠推着磨做豆腐。那磨盘转啊转，豆子就变成了白白的浆，再变成嫩嫩的豆腐，这神奇的变化，让他看得入了迷。

赵观礼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他知道这老四心思细、肯琢磨，不是个一辈子守着庄稼地的人。有天晚上，他把赵乾坤叫到跟前，指着院里的磨盘说：“乾坤，你看这磨盘，看着笨，可只要肯转，就能磨出浆、做出豆腐。做人也一样，只要肯用心，不管做啥都能成。”赵乾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爹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盘静静伫立的磨盘，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第二章 磨盘寄志

时光荏苒，转眼赵乾坤就长到了十五岁。这年秋收刚过，他揣着娘烙的两个玉米窝头，揣着爹给的五吊钱，走了十多里地，找到了挪旗镇的“王记豆腐坊”。王掌柜的豆腐在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嫩豆腐嫩得能托在手心晃，用筷子夹起来颤巍巍的，入口即化；老豆腐瓷实筋道，切得方方正正，煎炒烹炸都不碎，炖在锅里吸足了汤汁，咬一口满嘴鲜香。赵乾坤站在豆腐坊门口，看那盘青石磨转得慢悠悠，泡得发胀的黄豆在水里泛着莹白的光，磨出的浆汁顺着磨盘淌下来，滴进木桶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心里突然亮堂起来，这手艺能安身立命。

王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眼神锐利得很。他上下打量着赵乾坤，见他身量还没灶台高，肩膀也窄窄的，不由得摇了摇头：“娃，你还太小，扛不动水桶，推不动磨，我这豆腐坊不收童工。”

赵乾坤没说话，只是固执地站在门口，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来了，蹲在磨盘旁静静看着。王掌柜泡豆，他就看泡豆的水要换几遍，黄豆泡到什么程度才算好；王掌柜推磨，他就看磨盘转的速度，豆子怎么均匀地倒进磨眼；王掌柜滤浆，他就看纱布怎么铺，浆怎么滤得干净；王掌柜点卤，他就盯着那石膏水怎么滴，豆浆怎么从清变浊，再慢慢凝出嫩白的豆花。

第三天头上，王掌柜正在点卤，手里拿着瓷碗，小心翼翼地往豆浆里滴石膏水，赵乾坤突然开口：“掌柜的，磨盘得顺时针转，快了出浆粗，慢了费力气，您这转得刚好。还有这石膏水，得滴得匀，不然豆花就会有老有嫩。”

王掌柜手里的动作一顿，眯起眼打量他：“你这娃，倒会看。”

“看了三天了。”赵乾坤如实说，眼神里满是诚恳，“掌柜的，我不要工钱，只要管我吃住就行，我啥都愿意干，就想跟着您学做豆腐。”

王掌柜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孩子清澈又执着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学手艺的模样。他叹了口气：“也罢，你就留下吧，先跟着打杂，能不能学到手艺，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赵乾坤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留下来的日子，他把自己泡在了豆浆里。天不亮就起床，挑起水桶去村外的井里挑水，那水桶比他的腰还粗，盛满水后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生疼，可他咬着牙，一趟又一趟，井台边的石板被他踩出了浅浅的窝；泡豆时，他把手指头伸进水里试温度，春天用温水，夏天用井水湃着，秋天要晾半个时辰，冬天得放在灶边保暖，他把不同季节泡豆的时间、水温都记在心里；推磨时，他力气小，就踩着小板凳，身子往前倾，一步一步跟着磨盘转，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磨眼里，混着黄豆一起碾成浆。

王掌柜看在眼里，渐渐动了真心。这孩子不仅肯吃苦，还格外有悟性，一点就透。别人学泡豆要半个月才能掌握火候，赵乾坤三天就懂了；别人学点卤要练三个月，他一个月就能点出均匀细嫩的豆花。王掌柜开始放心地把真本事教给他，从选豆、泡豆、磨浆、滤浆，到点卤、压制成型，每一个步骤都倾囊相授。他告诉赵乾坤：“做豆腐，水要净，豆要实，心要诚。水不净则浆浑，豆不实则味寡，心不诚则艺不精。”赵乾坤把这话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

豆腐坊里除了王掌柜，还有他的女儿月娥。月娥比赵乾坤小二岁，是挪旗镇出了名的俊闺女。那会儿的姑娘家多是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粗糙，可月娥常年待在豆腐坊里，少见烈日，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嫩蚕豆，透着水润润的粉，风一吹都像能掐出汁来。她生着一双标准的杏核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点怯生生的羞，不看时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忽闪一下就能扫到人心尖上。头发黑得发亮，梳着一条粗辫子，垂在身后能到腰际，辫梢系着块红布条，走起来一甩一甩的，比镇上货郎担里的红绸子还惹眼。

月娥总爱在廊下做针线活，手里纳着鞋底，眼尾的余光却总往豆腐坊里飘。她看赵乾坤额头上的汗珠砸进豆浆里，看他专注地搅着浆汁，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看他把压好的豆腐切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块白玉。每当这时，她的脸颊就会悄悄红起来，红得像院里墙头开的石榴花，手里的针线也会慢下来，甚至偶尔会扎到手。

有回晌午，日头正毒，赵乾坤推着磨满头大汗，月娥端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进去，刚走到门口，就见赵乾坤正低头擦汗，脖颈上的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滑，浸透了粗布褂子。月娥的脸倏地红透了，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把碗往桌上一放，没敢说话，转身就跑，耳朵尖烫得能烙饼，辫子上的红布条飞起来，像只慌乱的红蝴蝶。

赵乾坤愣了愣，看着那碗冒着凉气的绿豆汤，又看了看月娥跑远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端起碗一饮而尽，绿豆的清凉混着一丝甜意，从喉咙一直润到心里。从那以后，月娥总会变着法子给他送些东西，有时是一碗糖水，有时是两个白面馒头，有时是一块自己绣的帕子，上面绣着小小的豆花图案。

王掌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无儿早就把赵乾坤当成了半个儿子。这孩子踏实、诚恳，手艺学得快，对月娥也透着股真心实意的好。有天晚上，王掌柜喝了两盅酒，拉着赵乾坤的手坐在磨盘旁，开门见山：“乾坤，我这闺女月娥，你也看在眼里，她对你的心思，你应该也懂。我老了，这豆腐坊早晚要交出去，如果你不嫌弃月娥，就给我做女婿，将来这豆腐坊，还有我这一身手艺，都传给你。”

赵乾坤手里的抹布顿了顿，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怦怦直跳。他抬头看王掌柜，又看了眼廊下正低头纳鞋底的月娥，月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像撒了层银粉，侧脸的轮廓在油灯影里柔和得像幅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坚定：“掌柜的，我……我会对月娥好，会把豆腐坊守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月娥在廊下听得一清二楚，脸颊红得像火烧，手里的针线再也拿不住，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捡起，却不敢抬头，只是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一样。

往后的日子，赵乾坤学得更用心了。王掌柜把压箱底的秘方也教给了他，点卤时，除了石膏，还要加一点点自制的卤汁，这样做出的豆腐更筋道、更入味；卤豆干时，要用八角、桂皮、花椒、冰糖慢炖三个时辰，火候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赵乾坤把这些都记在心里，还专门找了个小本子，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诀窍都写下来，晚上就着油灯反复看。

三年后，赵乾坤十八岁，已经长成了壮实的后生，做起豆腐来驾轻就熟。他做的豆腐，和王掌柜做的别无二致，甚至在细腻度上更胜一筹。这年冬天，王掌柜选了个良辰吉日，为赵乾坤和月娥办了婚事。没有铺张的排场，只有亲戚邻里的祝福，可赵乾坤和月娥的脸上，却满是幸福的笑容。新婚之夜，赵乾坤看着身边的月娥，轻声说：“月娥，将来我要在渭水边上盖个大豆腐坊，让咱的豆香飘遍十里八乡。”月娥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憧憬。

第三章 渭岸兴家

红绸子缠上扁担那年，赵乾坤二十岁。他和月娥告别了王掌柜，挑着简单的嫁妆一床绣花被，一个红漆木箱，还有王掌柜偷偷塞给他的点卤秘方，过了渭河，在南岸的明星村扎下了根。明星村依渭水而建，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村里的人大多淳朴善良，是个安家立业的好地方。

赵乾坤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村东头买了一块空地，盖起了三间土坯房，院子里专门搭了豆腐坊，土坯墙，茅草顶，虽简陋却结实。那盘磨盘是从挪旗镇拉来的，是王掌柜年轻时用过的青石磨，沉甸甸的，压得地基稳稳的，磨盘上的纹路深深浅浅，刻着岁月的痕迹。

头天开磨，赵乾坤和月娥天不亮就起来了。黄豆是精挑细选的，颗粒饱满，没有一粒虫蛀的，泡在水里泛着莹白的光。赵乾坤把泡好的黄豆倒进磨眼里，月娥推着磨盘，磨盘转了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乳白的浆汁顺着磨盘淌下来，滴进下面的木桶里，沙沙作响。月娥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的脸通红；赵乾坤滤浆，纱布铺在木架上，豆浆缓缓流过，滤掉豆渣，留下纯净的浆汁。蒸汽腾起来，模糊了两人的眉眼，空气里满是豆浆的清甜味，那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成了！”赵乾坤看着锅里渐渐凝固的豆花，眼里满是喜悦。他小心翼翼地把豆花舀进铺着纱布的木框里，压实、定型，不多时，一块块白嫩的豆腐就做好了。月娥切了一小块，蘸着料汁尝了尝，眼睛一亮：“他爹，真好吃，比在挪旗镇时做的还香！”

赵乾坤的豆腐确实不一样。嫩豆腐嫩得能掐出水，用筷子夹起来颤巍巍的，炒着不碎，炖着入味；老豆腐瓷实筋道，切得方方正正，煎成金黄色，外焦里嫩；他还照着王掌柜教的法子，做了卤豆干，用八角、桂皮、花椒、冰糖慢炖，卤好的豆干色泽红亮，咸香可口，越嚼越有味道。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村民们都来买他的豆腐，尝过之后无不称赞。“赵家的豆腐就是不一样，又嫩又香！”“这卤豆干绝了，比肉还好吃！”渐渐地，不仅村里人来买，周边村里的人也专门跑过来，甚至镇上的饭馆也来订货。赵乾坤和月娥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直到天黑才能歇息，可看着满满的订单，看着手里慢慢鼓起来的钱袋，两人心里都是甜的。

后来，赵乾坤又琢磨出了新花样。他看镇上的货郎总带着各色零食，孩子们追着跑，便想着把豆腐做出更多口味。他把嫩豆腐切成小块，用酱油、白糖、料酒腌制后，放进油锅里炸至金黄，外酥里嫩，取名“炸豆腐泡”；又把老豆腐压得更紧实，切成薄片，用花椒、辣椒、蒜末、香醋调了酱汁，做成凉拌豆腐，酸辣爽口，最是解腻。

月娥则挎着篮子，装上卤豆干、炸豆腐泡，去镇上的集市叫卖。她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辫子上依旧系着红布条，笑盈盈地招呼着客人，声音清甜：“尝尝咱赵家的豆干，渭水边上的好豆子做的，香得很！”孩子们追着她的篮子跑，嘴里喊着“赵嫂子的豆干香”，月娥就笑着往他们手里塞两块，看着孩子们吃得欢，她脸上的酒窝盛着阳光，那笑容比春日里的桃花还明媚。

生意越做越红火，仅靠两人忙活已经顾不过来。赵乾坤便雇了村里两个勤快的后生帮忙推磨、滤浆，月娥则带着两个邻家媳妇负责切豆腐、卤制、售卖。豆腐坊的烟火气更盛了，磨盘转动的“咕噜”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人们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明星村最热闹的风景。

没过几年，明星村的土路上，多了赵家的马车。车轱辘是新做的，包着铁皮，碾过石子的声响清脆响亮，比庙里的钟还准时。赵乾坤用赚来的钱，盖起了五间青砖大瓦房，屋脊上的飞檐翘得高高的，在一众土坯房里格外扎眼。屋里摆上了雕花八仙桌，椅子是红木的，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字画，虽不是名家手笔，却也透着雅致。院子里的豆腐坊也扩大了，添了一盘新磨，还打了一口深井，保证做豆腐的水质干净。

日子安稳富足，月娥也接连给赵乾坤生了两男两女。大儿子出生时，赵乾坤正在磨豆腐，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子，他笑着取名“守业”，盼着他将来能守住这份家业；二女儿出生在春天，正是燕子归来的时候，便叫了“春燕”；三女儿生在秋天，大雁南飞，就取名“秋雁”；小儿子出生时，赵乾坤的豆腐坊已经远近闻名，他希望儿子能踏踏实实，便取名“守成”。

四个孩子渐渐长大，模样性格各有不同。大儿子赵守业继承了赵乾坤的踏实，小小年纪就跟着在豆腐坊帮忙，推磨、滤浆样样在行，做事有条不紊，眼神里透着股沉稳；小儿子赵守成则更像大哥赵观仁，对医术感兴趣，总爱跑到邻村的老中医那里串门，看人家诊脉、开方，记了满满一本子偏方。

两个女儿长得尤其出挑，成了明星村乃至周边村镇都有名的美人。大女儿春燕随了月娥的白，是那种透着玉色的白，太阳底下看像蒙着层柔光，一点都不刺眼。她的眼睛比月娥的更亮些，像渭河水映着星星，清澈又温柔，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的，能把人的心都笑软了。春燕性子温婉，话不多，却心思细腻，帮着月娥打理家务、售卖豆腐，待人接物总是和和气气，村里长辈都夸她是个贤淑的好姑娘。

小女儿秋雁则多了点灵秀活泼，皮肤是健康的粉白，像刚出锅的嫩豆腐，透着水润。她梳着双丫髻，跑动时辫子上的花绳跟着跳，眼睛一转就透着股机灵劲儿。秋雁嘴甜，见了谁都能聊上几句，还特别会做生意，叫卖起来口齿伶俐，总能吸引不少客人。镇上的货郎见了总说：“赵家这俩闺女，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模样，又俊又能干！”姐妹俩走在路上，能让过路的马车都慢下来，连地里干活的老汉都要直起腰多看两眼，嘴里念叨着“赵家这福气，真是修来的”。

赵乾坤坐在堂屋里，看着孩子们围着八仙桌吃饭，听着院里豆腐坊传来的磨盘声、伙计们的说笑声，总觉得这日子，像他点出的豆腐，稳稳当当，透着股扎实的甜。他没忘爹当年说的话，也没忘对月娥的承诺，如今家业兴旺，儿女双全，心里满是知足。

他常常摸出那本牛皮笔记本，在油灯下记着什么。“三月泡豆需三日，水温宜温不宜烫”“七月天热，泡豆只需一日半，需勤换水防变质”“点卤时看天，阴雨天石膏减三分，晴天加一分”“卤豆干时，冰糖不可多，多则腻，少则淡”，字里行间，都是日子的温度和手艺的诀窍。这本笔记本，从挪旗镇带到明星村，已经写满了大半本，纸页边缘都有些磨损，却被他视若珍宝，用一块蓝布包着，藏在床头的木箱里。

闲暇时，赵乾坤会带着孩子们去渭河边散步。渭水滔滔，向东流淌，水面泛着粼粼波光。他指着河水对孩子们说：“做人就像这渭水，要踏实沉稳，才能走得远；做豆腐也一样，要用心、实在，才能做得长久。”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

春燕和秋雁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曾踏破门槛，赵乾坤和月娥本想按心意挑个品行端正、勤劳肯干的人家，让女儿们得份安稳幸福。可没等他们定下亲事，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就骤然降临，文革的浪潮冲破了渭水的阻隔，搅乱了明星村的安宁。赵家因豆腐坊生意兴旺，被贴上了“资本主义尾巴”的标签，赵乾坤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往日的尊重换成了鄙夷与排挤。

村支书李老栓借着运动的势头，手握批斗的权力，早就觊觎赵家这对貌美能干的女儿。他先是以“改造思想”为由，把赵乾坤扣在大队部日夜批斗，又让手下人传话给月娥：“想让老赵少受点罪，就得识时务。”随后便抛出所谓的“婚事”，要把春燕嫁给邻村脑子痴傻的侄子，把秋雁许给镇上先天痴呆的远房亲戚。

月娥抱着赵乾坤哭红了眼，赵乾坤被打得浑身是伤，却只能咬着牙劝妻子：“不能让闺女毁了……”春燕性子温婉，却宁死不从，被李老栓的人锁在屋里，日夜看守；秋雁又哭又闹，却抵不过棍棒威胁和“不服从就是对抗运动”的帽子。那些日子，赵家的青砖瓦房里没了笑声，只剩母女三人的呜咽，磨盘的转动声也变得沉重压抑，像是在为即将破碎的命运叹息。

最终，在李老栓的威逼利诱下，这场没有喜气的婚事还是被强行促成了。没有红嫁衣，没有送亲队伍，只有两个痴傻的男人被推到赵家门前。春燕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眼神空洞地看着渭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秋雁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肯说一句话。赵乾坤拄着拐杖，看着女儿们被各自的“婆家”领走，浑浊的眼泪砸在地上，和泥土混在一起，他想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那句“好好过日子”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过几年，赵守业也成了家，娶了邻村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婚后没多久就添了个大胖小子，赵乾坤给孙子取名“建强”，希望他健康强壮，将来能撑起门户。赵守成则跟着赵观仁的后人学了几年医，回到村里开了个小诊所，专治儿科病症，他脑子灵光，把祖传的方子和自己摸索的经验结合起来，村里谁家娃有个头疼脑热、咳嗽发烧，找他准能治好。

赵乾坤的豆腐坊虽没被彻底查封，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红火，只能偷偷做点豆腐维持生计。他不再敢雇伙计，也不敢教徒弟，那本视若珍宝的牛皮笔记本，被他藏得更严实了，只是偶尔拿出来翻看时，指尖划过那些记着手艺诀窍的字迹，总会想起女儿们小时候围着磨盘嬉闹的模样，心如刀绞。

五十岁那年，赵乾坤的背更驼了，他把豆腐坊的活计大多交给了赵守业，自己则常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望着渭水的方向发呆。月娥陪着他，缝缝补补的手总是颤抖，两人很少说话，却都懂彼此心里的痛，那些被权力碾碎的婚约，那些再也回不来的美好时光，成了他们余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村里人私下里都说，赵家是被权力坑了，好好的两个闺女，就这么毁了。赵乾坤听了，只是闭上眼睛，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曾以为踏实做人、认真做事就能换来安稳日子，却没想到，在时代的狂风暴雨里，在权力的蛮横压迫下，普通人的幸福竟如此脆弱，像他精心点制的嫩豆腐，轻轻一碰，就碎了。

渭水依旧东流，带着淡淡的豆香，也带着赵家无法言说的悲戚，流淌过明星村的土地。赵乾坤以为的长久安稳，终究没能抵过突如其来的风雨，那些曾经的幸福光景，被碾得粉碎，散落在岁月的尘埃里。

第四章 风雨摧折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天气异常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渭水的水流也变得浑浊湍急，像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明星村的平静被打破了，红漆大字报像雪花一样贴满了村里的墙壁，赵乾坤家那面崭新的青砖墙，也被贴上了“打倒地主赵乾坤”“剥削阶级的爪牙”的标语，鲜红的字迹刺得人眼睛疼。

赵乾坤一开始没当回事，他一辈子凭手艺吃饭，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没坑过谁，没害过谁，更没剥削过任何人。他觉得这只是一阵风，刮过去就好了。可他没想到，这阵风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持久。

没过几天，一群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闯进了赵家。他们拿着木棍，气势汹汹，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八仙桌上的瓷器被摔得粉碎，红木椅子被掀翻在地，墙上的字画被撕扯下来，院子里的豆腐坊也没能幸免，磨盘被推倒，陶制的豆腐框被砸破，卤制豆干的锅被打翻，豆香混合着酱汁的味道在院子里弥漫，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

赵乾坤的账本、地契，甚至那本记满豆腐手艺的牛皮笔记本，都被他们翻了出来，扔在院里的空地上点起了一把火。火苗舔着纸页，噼啪作响，像是在啃噬他半生的心血。赵乾坤冲过去想抢，却被两个年轻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看着笔记本在火中化为灰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里面不仅有手艺，还有他的青春、梦想和对日子的期盼啊！

“你们不能烧！那是我的心血！”赵乾坤嘶吼着，声音嘶哑却无力回天。

“打倒地主！这些都是剥削的罪证！”年轻人高喊着口号，眼神狂热。

豆腐坊被贴上封条，摸得发亮的磨盘成了“剥削工具”，五间青砖大瓦房成了“压榨民脂的铁证”，就连雇过伙计、教过徒弟的过往，都成了无可辩驳的“剥削罪名”。一夜之间，赵乾坤从人人羡慕的手艺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地主分子”。

他一夜之间老了。背驼了，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像是被严霜打过；先前挺直的腰杆像抽去了骨头，再也挺不起来；眼神里的光亮彻底熄灭，只剩浑浊与疲惫。他被要求每天在街面扫地、铲雪，接受“劳动改造”。

夏天日头最毒时，他握着扫帚在滚烫的路面上清扫，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衣服浸透又晒干，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有回孙子赵建强偷偷给他送水，看着爷爷扫过的路面比镜子还干净，忍不住哭了：“爷，咱不扫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赵乾坤摸了摸孙子的头，粗糙的手掌蹭乱了孩子的头发，声音哑得像被磨盘碾过：“建强，路得干净，人也得干净。咱没做错事，心里没愧，就不怕他们说。”眼神里藏着一丝倔强，像极了当年不肯放弃学做豆腐的少年。

冬天雪厚过膝，他凌晨就得起身铲雪，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手冻得像红萝卜，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握不住铁锹。月娥偷偷缝了双厚棉手套塞给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爹，咱忍忍，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赵乾坤点点头，把棉手套攥得紧紧的，那是妻子的温度，也是他唯一的慰藉。

村里人见了他都绕着走，眼神里有畏惧，有躲闪，像躲一块发了霉的豆腐。有人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有人会偷偷吐唾沫。那些曾经夸他豆腐香、抢着订货的乡亲，此刻全换了副嘴脸。赵乾坤心里像刀割，他想不通，曾经淳朴的乡邻，怎么就变得如此陌生。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儿女们的境遇。春燕嫁过去后，终日沉默寡言，每次回娘家都只是低着头干活，眼神空洞得像枯井，再也不见往日的温柔笑意。赵乾坤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话到嘴边却被女儿躲闪的眼神堵了回去，他知道那些屈辱和苦楚，女儿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

秋雁的日子更难熬，婆家时常传来她被打骂的消息。有回赵乾坤偷偷绕到邻村，远远看见女儿蹲在地上捡撒了一地的豆子，脸上带着青紫的伤痕，看见他时只敢飞快抹掉眼泪，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喊一声“爹”。那一眼，让赵乾坤心疼得浑身发抖，却只能转身默默离开，连上前抱抱女儿的勇气都没有，他是“地主”，靠近女儿只会给她招来更多祸事。

两个儿子也未能幸免。赵守业被强派去修水库，没日没夜地干重活，原本沉稳的小伙子被折磨得形容枯槁；赵守成的诊所被查封，祖传的医书被当作“封建糟粕”烧毁，他被要求放弃行医，跟着生产队下地劳作，藏在心里的学医梦彻底破碎。

赵乾坤常常一个人坐在渭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向东流淌，心里一遍遍自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凭手艺吃饭，勤劳肯干，怎么就成了‘地主’？怎么就让儿女们遭这份罪？”河水滔滔，没有回答，只有无尽的悲凉将他淹没。

月娥的身体越来越差，长期的忧虑和劳累压垮了她。她开始不停咳嗽，咳得直不起腰，吃了很多草药都不管用。赵乾坤想请医生，却没人敢来。他只能自己上山采药，熬给妻子喝，可那些草药终究挡不住病痛的侵蚀，月娥的身体一天天消瘦，脸色苍白得像纸。

第二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月娥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拉着赵乾坤的手，气息微弱却眼神清明：“他爹，咱没做错……咱的娃，心不傻……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日子好起来……”话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赵乾坤没有哭，只是眼神彻底空了，像一口枯井，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他亲手给月娥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她埋在渭河边的荒地里，没有墓碑，只有一抔黄土，和满心的思念。

月娥走后，赵乾坤的精神彻底垮了。他不再说话，每天只是机械地扫地、铲雪，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村里人很少再看到他的笑容，甚至很少看到他的眼神有任何波动。

没过半年，一场大雪过后，人们发现赵乾坤趴在扫雪的路上，身体硬得像块冻豆腐，脸上还沾着没扫净的雪，手里攥着半截扫帚，像是还在执着地清扫着什么。他的眼睛睁着，望着渭水的方向，那里有他的豆腐坊，有他的家，有他和月娥相濡以沫的岁月。

赵守业和赵守成把父亲的尸体抬了回来，简单埋在月娥身边。没有葬礼，没有哀悼，只有两个儿子无声的泪水，和孩子们懵懂的悲伤。曾经兴旺的赵家，就这样在风雨中凋零了，只留下无尽的伤痛和破碎的记忆，随着渭水的水流，渐渐远去。

第五章 豆香重生

日子像渭河水，流着流着，就换了河道。十年风雨过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明星村的土路上，又响起了磨盘转动的声音。

是赵建强，赵守业的儿子。他那年已经十八岁，长得高高壮壮，眼神里带着股和爷爷赵乾坤年轻时一样的执着和韧劲。他记得爷爷做的豆腐有多香，记得奶奶月娥温柔的笑容，记得小时候爷爷带着他在渭河边说过的话。看着那间被封了多年的豆腐坊，看着那盘蒙尘的老磨，他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要重开豆腐坊，把爷爷的手艺传下去。

“爹，我要开豆腐坊，做爷爷那样的豆腐。”赵建强对父亲赵守业说。

赵守业愣了愣，眼神复杂。那段痛苦的记忆像伤疤一样刻在他心里，他怕了，怕再次经历那样的风雨。“建强，别折腾了，咱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

“爹，爷爷一辈子凭手艺吃饭，没做错任何事。他的手艺不能断，赵家的招牌不能倒！”赵建强的语气坚定，“现在政策好了，允许个体经营了，我要让爷爷的豆香，再飘遍十里八乡。”

赵守成也支持侄子的想法：“建强说得对，大哥，爹和娘在天有灵，也希望看到豆腐坊重新开起来。”

在赵建强的坚持下，赵守业终于点了点头。赵建强把豆腐坊的封条撕了，把积满灰尘的门板卸下来，露出里面熟悉又陌生的陈设。磨盘上蒙着厚厚的污垢，他提着水桶，用刷子一点点擦洗，青石磨的纹路渐渐显露，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里，仿佛还藏着爷爷推磨时的力道与温度。豆腐框、滤浆布、卤锅，一件件被他找出来，清洗干净，在院子里晾晒，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淡淡的光。

他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终于在奶奶当年的红漆木箱底层，找到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爷爷赵乾坤的牛皮笔记本！纸页已经脆了，边角卷着，有些字迹被水浸过，变得模糊，但大部分内容还能辨认。“选豆要选饱满的，虫蛀的、干瘪的一粒都不能要”“做豆腐，心要诚，水要净，火要匀”“卤汁熬制需用慢火，八角、桂皮、花椒比例要准”，赵建强捧着笔记本，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能感受到爷爷当年记录时的认真与虔诚，眼泪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开磨那天，赵建强起得比鸡还早。他按照笔记本上的方法，挑选黄豆，用渭河水浸泡。春寒料峭，河水冰凉，他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温度，又看了看笔记本上“春日泡豆三日，每日换水两次”的记载，心里有了底。泡好的黄豆圆润饱满，泛着莹白的光，倒进磨眼里，随着磨盘转动，乳白的浆汁顺着磨盘淌下来，滴进木桶里，沙沙作响，那熟悉的声音，让站在一旁的赵守业红了眼眶。

滤浆、煮浆、点卤，赵建强一步步照着爷爷的法子做。点卤是最关键的一步，他拿着瓷碗，小心翼翼地往豆浆里滴石膏水，眼睛紧紧盯着豆浆的变化，直到看到豆浆慢慢变浊，凝出嫩白的豆花，他才松了口气。“成了！”他兴奋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第一锅豆腐做出来了，嫩豆腐颤巍巍的，用筷子夹起来不易碎，入口即化，豆香浓郁；老豆腐瓷实筋道，切得方方正正，透着淡淡的卤香。赵建强把豆腐切成小块，分给邻里乡亲品尝。“这味道，跟当年赵乾坤做的一模一样！”“太香了，多少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豆腐了！”乡亲们的称赞声，让赵建强更加坚定了信心。

他没有照搬爷爷的做法，而是在传承中创新。他发现年轻人喜欢吃麻辣口味，就把嫩豆腐切成小块，用花椒、辣椒、蒜末、生抽、香醋调制成麻辣酱汁，做成麻辣豆干，口感鲜香麻辣，深受年轻人喜爱；他还把老豆腐压得更紧实，切成条，用八角、桂皮、冰糖、料酒慢炖后，再放在阳光下晾晒，做成风干豆干，耐嚼入味，方便保存。

他骑着自行车，驮着豆腐、豆干，去镇上的集市叫卖。“渭水豆香，正宗老手艺，尝尝喽！”他的吆喝声响亮有力，再加上豆腐味道地道，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顾客。有人问他：“你这豆腐跟当年赵乾坤的比，哪个更好吃？”赵建强笑着说：“爷爷的手艺是根，我是在根上发芽，既要保住老味道，也要迎合新口味。”

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仅凭他一个人忙活已经顾不过来。赵守业主动辞掉了村里的杂活，来帮儿子打理豆腐坊；赵守成的女儿赵晓梅，放学放假时也来帮忙，记账、售卖，手脚麻利得很。赵晓梅从小就听父亲讲爷爷赵乾坤的故事，讲他的手艺，讲他的为人，对爷爷充满了敬佩。她看着堂哥认真做豆腐的样子，心里暗暗想，自己也要像爷爷和表哥一样，做个踏实、有良心的人。

赵建强的豆腐坊越做越大，他租下了村里闲置的几间房，扩大了生产规模，还雇了两个勤快的后生帮忙。他给豆腐坊起了个名字，叫“渭水豆香坊”，并设计了简单的招牌，挂在门口。招牌上，“渭水豆香”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传承老手艺，坚守良心味”。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周边镇上的饭馆、超市都来订货。赵建强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早上把豆腐、豆干送到各个订货点。他始终牢记爷爷的教诲，用料实在，不偷工减料，价格公道，从不欺瞒顾客。有一次，一个饭馆老板想让他在豆腐里加点添加剂，让豆腐更筋道、保质期更长，还愿意给更高的价格，被赵建强断然拒绝了：“俺爷爷说了，做豆腐要凭良心，添加剂对人不好，俺不能砸了赵家的招牌！”

与此同时，村西头的小诊所也热闹了起来。赵晓梅考上了卫校，毕业后毅然回到了村里，接过了父亲赵守成的接力棒。赵守成跟着赵观仁的后人学过几年医，专攻儿科，村里谁家娃有个头疼脑热、咳嗽发烧，找他准能治好。赵晓梅在卫校里系统学习了西医知识，又结合父亲教的中医偏方，医术日渐精湛。

她知道村里的孩子怕打针，就把诊所布置得温馨可爱，墙上贴着卡通贴纸，桌子上摆着童话书和小玩具，打针前会耐心地安抚孩子，给他们讲故事、分糖果；遇到家境困难的家庭，她总是先看病后记账，甚至悄悄减免费用。有一回，邻村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得了肺炎，没钱住院，赵晓梅就每天上门给孩子打针、换药，分文不取，还自掏腰包给孩子买营养品。孩子的父母感动得热泪盈眶，要给她送锦旗，被她婉拒了：“俺爷爷做豆腐讲良心，俺行医也得讲良心，这都是俺该做的。”

有人问赵晓梅：“城里条件那么好，你为啥非要回村里？”赵晓梅笑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照片，照片上是赵乾坤年轻时在豆腐坊忙碌的样子，穿着粗布褂子，额头上带着汗，眼神亮得很。“俺爷爷靠手艺立足，凭良心做事，在村里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俺爹也是，一辈子行医救人，不求回报。俺想留在村里，为乡亲们做点实事，不辜负爷爷和爹的期望。”

赵建强的“渭水豆香坊”越做越红火，后来他开了网店，把豆腐、豆干真空包装，印上“渭水豆香”的商标，卖到了全国各地。包裹里，他总会附上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爷爷的话：“做豆腐，心要诚，水要净，料要足。”很多顾客吃了他的豆腐、豆干，都在网上留言称赞：“这味道太正宗了，满满的儿时回忆！”“能吃到这么实在的手工豆腐，太不容易了！”

他的儿子赵天宇，大学学了食品工程专业，毕业后没有留在城里，而是回到了村里，帮着父亲打理豆腐坊。赵天宇用所学的知识，改良了生产流程，采用了更卫生的包装技术，还建立了质量追溯体系，让顾客吃得更放心。但他始终牢记爷爷的教诲，原料依旧是精挑细选的黄豆，水源依旧是清澈的渭河水，制作过程依旧坚持手工为主，不添加任何防腐剂。“太爷爷做豆腐，讲究‘心诚则灵’，咱现在用机器，但心不能变，用料得实在，手艺得扎实。”赵天宇常说。

赵晓梅的女儿林思雨，从小在诊所里长大，看着母亲治病救人，耳濡目染，也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回到村里，和母亲一起打理诊所。她不仅继承了母亲的医术，还考取了营养师资格证，经常举办健康讲座，教村民们如何科学饮食、预防疾病。她还在诊所里设立了儿童保健专区，为孩子们提供免费的体检和健康咨询。诊所的墙上，除了挂着赵乾坤的照片，还多了一行字：“守艺，更要守心；行医，更要行善。”

如今的明星村，渭水依旧东流，河水清澈，岸边绿树成荫。“渭水豆香坊”的磨盘还在转，豆香飘遍了十里八乡，甚至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村西头的诊所里，依旧人来人往，药香与豆香交织在一起，成了村里最动人的气息。

赵建强常常带着儿子赵天宇，赵晓梅带着女儿林思雨，来到渭河边的荒地里，这里埋着赵乾坤和月娥。他们献上鲜花，对着墓碑深深鞠躬。“爷爷，您的手艺传下来了，‘渭水豆香’的招牌越来越亮了。”“太爷爷，您放心，我们会守住您的良心，把您的精神传下去。”

风吹过渭水，带着淡淡的豆香和药香，仿佛在回应他们的话语。赵乾坤和月娥的故事，像渭河水一样，流淌在赵氏后人的血脉里；他们的精神，像那盘老磨一样，历经岁月沧桑，依旧坚定执着。

岐风再次吹拂，晨光洒满大地，豆香伴着晨雾，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续写着赵氏家族的传奇与荣光。

结局词：《念奴娇·渭水留痕》

渭河依旧，绕村前、流淌百年风色。土屋磨盘今尚在，犹记昔时筋力。豆乳凝脂，药香浮巷，生计凭心织。一朝风雨，几番尘梦摧逼。

幸有后辈承传，痴儿慧女，不把家声失。网店初开传豆味，诊所犹存仁术。旧照悬墙，新篇续写，岁月添痕迹。岐风重拂，豆香还伴晨日。

【作者简介】

徐晓鋒，笔名：金文丰，中共党员。《中文月报》签约作家、中国诗人作家档案库官网认证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渭滨区作家协会会员、岐山籍作家；大中华诗词论坛著名栏目首席版主；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赋诗大赛中被授予杰出诗人称号。在《中国好文章》大赛中被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大部分作品在宝鸡作家、宝鸡文学网收录刊登，部分精华作品被中国诗界收录；出版有诗词专辑《一壶诗梦》上下卷；中篇言情小说《早谢的花蕾》，长篇历史小说《马帮赤影》、《烽火铸魂》；励志小说《龙凤飞舞》和言情小说《风雨港湾》已经完稿。十多部短篇小说被中文月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