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创:桃花潭主张老邪</p> <p class="ql-block"> 我的窗子是向东开的,午后便失了日头,屋里总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阴翳。我的心也便随着这光线,一同沉静下来,却又无端地生出些空落。这空落,是中药书卷填不满的,也是村子的喧嚷所驱不散的。于是,我的思绪便像一只识途的鸟儿,倏地一下,飞过这重重屋宇,向着村外,向着那有山有水的所在去了。它落下的地方,便是富民县坝子。</p><p class="ql-block"> 我闲时总爱去富民坝,那是在一个杨梅熟透了的季节。朋友强拉着我,说是去散散心。车出了款庄坝,过了散旦坝到小水井景致便豁然开朗了。山是绿的,但那绿并不单调,有新绿、翠绿、墨绿,一层一层地叠着,仿佛能拧出汁水来。水是活的,螳螂川的水清凌凌的,在卵石上跳跃着,哗哗的声响,像是一曲永无终了的古乐。而我与她的相识,却不在那山水之间,倒在那一片沉甸甸的杨梅林里。</p><p class="ql-block"> 她是一家果园的主人,或是帮着料理的,我至今也未弄得十分明白。只记得她从那绿得发暗的叶子里钻出来,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罩衣,臂上挎着一只竹篮,篮里是满满的、紫得发黑的杨梅。她的脸庞是那种山里人常有的、被日光与山风抚摸成的健康的赭红色,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尝尝么?”她笑着,将篮子递过来。那笑是毫无拘束的,牙齿白得像刚剥开的杏仁。我拈起一颗,放入口中,一股极清甜的、混着些许野气的酸意的汁液,便在舌尖上炸开了,一直浸润到心里去。我们便在这梅林边站着,说起话来。她的话不多,声音不高,却像这螳螂川的水,清亮而从容。她说的是杨梅的品种,是今年的雨水,是山那边一片更好看的杜鹃花。她不说生活,不说烦恼,她说的,便是生活本身了。</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我便成了富民坝的常客。有时也并非为了果子(因为我也是搞生态果园的),只是想走走那条沿河的小路,看看那座古老的石桥。而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能“偶然”地遇见她。有时在河边洗衣,石头被她捶得砰砰响;有时在桥头卖些新摘的野菜,一把一把,捆扎得整整齐齐。我们见面,话还是不多,常常是我问几句,她答几句。她告诉我,河里的鱼什么时候最肥,山上的菌子哪一种最鲜。她指着那座叫“河上洞”的山说,里头是空的,小时候举着火把进去,能看见千奇百怪的石头。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份由文字垒砌起来的、时而坚固时而摇摇欲坠的城府,在她这些朴素的话语里,竟渐渐地松动了,融化了。我忽然觉得,我往日所纠结的种种,那些形而上的苦恼,那些无病呻吟的寂寞,在这实实在在的山水与劳作面前,显得多么苍白而可笑。她是一本摊开在大地上的书,没有一句哲理,却处处都是生命最本真的智慧。</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同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脚悬在水面上。夕阳把整条河都染成了橘红色,水流的声音也仿佛温和了许多。我不知怎地,竟向她吐露了一些生活中的不如意,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她听了,没有安慰,也没有评论,只是弯腰从脚边拾起一片扁平的石头,侧着身子,手腕一甩,那石头便在水面上跳跃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划出一串长长的涟漪,才沉入水底。“你看这石头,”她回过头,脸上映着晚霞的光,“沉下去,就沉下去了。这水,还是照样流它的。”我望着那渐渐平复的水面,心里忽然一片清明。是了,所有的纠缠与块垒,终究要像这石头一样沉底,而生命,当如这河水一般,不舍昼夜地向前流去。她用最无言的方式,给了我最有力量的解答。</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坐在我这东窗下,富民坝的山水,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绿色的梦了。我与她,也久已不见了。音信?那是没有的。我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各有各的河流,各有各的渡口。然而,我却又觉得她从未离开。每当我被案头的中药书所困,被内心的逼仄所苦时,我便闭上眼,那赭红的脸庞,那清亮的笑声,那在河面上跳跃的石子,便一齐浮现出来。她是我在富民县坝的红颜知己。这“红颜”,是山花的红,是果实的红,是落日映在勤劳脸庞上的红。她不依附于我,亦不索求于我,她只是那么自在地生长在那片土地上,像一棵树,像一株稻禾,用自己的存在,昭示着一种踏实、丰盈而又坚韧的活法。远处的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也即将被夜色吞没。我仿佛看见,在富民坝的那些山坳里,灯火已经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了。其中有一盏,虽则微弱,却定然是温暖而明亮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