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生(百寿篇)二十

桃源圣地

二十童书页里散发的光 我的孩子，便是在这字与画的密林里，自己摸索着路径，一路蹒跚着走出来的。他刚来到这世界时，我们手忙脚乱，像所有寻常的父母一样，在生活的夹缝里寻求平衡。产假将尽，我又请了半年的哺乳假，薪水虽薄，却比将小小的他全然托付给陌生人要安心得多。那时节，日子是被切碎了过的。我爱人是高中的体育教师，我们便像对表一般，将彼此的课表细细地拼凑、错开。他若将课排在上午的第四节，我刚好放学，便能安心在家看顾孩子；我若在午后离家，他便算着让孩子午睡，醒转的时辰归来。下午放学，不影响他的球队训练。偶尔他出差，我便只得将那小不点儿一同带去学校。 说来也惊奇，那样一个活泼好动的、十个月便能满地跑的娃娃，一旦被我安置在讲台旁，给一张纸，一支笔，便立刻沉静下来。他伏在那宽大的讲桌上，小小的身子蜷着，只顾涂画他的乾坤，竟从不打扰我上课。那两年，便是这般一日一日地“熬”过来的，直到他三岁，进了幼儿园，我们才算稍稍地喘过一口气来。 然而，另一种耕耘，却早在无声中开始了。还在咿呀学语时，我便买了许多看图识字的画片与动物扑克，任他翻玩。那原不过是无心的举措，却不料为他开启了一扇门。后来他学医，对人体器官的图形非常敏锐，大约便是那时养成的。随之我每晚为他读那本厚厚的《365夜故事》。孩子的世界是没有“厌”字的，一个故事，听上十遍、百遍，仍觉津津有味。直到他能将那故事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仍要我一字一字地读，不许有半分更改。现在想来，他那不是听故事，而是在用一种虔诚的仪式，与那些方块的文字初次相见。 久而久之，他竟能捧着书，将背熟的故事与书上的字一一对应起来。他的识字，便是在这般自自然然、毫无逼迫的情形下，如春苗破土，悄然生长的。记得我曾用一整个月的薪水，为他抱回四十多本连环画；又在他三岁那年，家里添了一台三百六十元的“芦笛牌”电视机。正逢《西游记》风靡，那小小的荧屏与摊在地上的连环画，便成了他最初的精神盛宴。从那时起，他便能抱着一本书，在角落一坐便是两个钟头。遇着不识的字，他便捧着书跑来问我，在厨房，在客厅，在卧房，那小而执着的追问，成了家中最动人的风景。日积月累，他问得便少了，许是觉得大意能通，便懒得深究那细微的差别了。 五岁时，他随父亲出差，竟能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安安静静地看上半日。旁人见了，总是不信，以为那书是拿倒了的。他们哪里知道，那小小的脑袋里，早已装下了一个由文字筑成的、广袤无垠的王国。后来，我试着给他买《水浒传》，他竟也读得下去，那一百单八将的姓名绰号，他比许多大人都要记得真切。 因为这远超前于年龄的识字量，未足六岁，他便在幼儿园老师的建议下，懵懵懂懂地背起书包，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的成长，似乎总比旁人快上那么一步。我们从未给他报过补习班，他的学业，全凭那一股从童书中孕育出的自觉。语文他曾拿过满分，数学虽因年龄小而稍感吃力，却也总能自己琢磨明白。他的体质也像他的精神一般茁壮，二年级时环城跑步，年纪最小的他，竟拿了全班第一。 我更愿意让他去品尝另一种辛苦。每年暑假，我都带他回乡下老家“双抢”。七月的日头毒辣，他跟着大人割稻、插秧，肩头压过沉甸甸的谷担，汗水淌成小溪。他渴望一套同学们都有的足球服，我们便说，想要，就自己去赚。于是，国庆黄金周，他去了建筑工地，担沙、搬砖，用一星期的早出晚归与几片肥肉炒豆角的伙食，换回了那套梦寐以求的球衣。那晚，他累得瘫在床上，轻声说：“妈，读书真好。” 后来的路，便更像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了。高中第一年考得不甚理想，他选择复读。那一年，我常见他房里的灯亮至深夜。他说，是自己买了卷子来做，对着答案批改；学英语累了，便听磁带，将一首首英文歌的歌词默写下来。倦极了，便和衣伏案而眠，醒来时天已大亮，又在晨光里默默地锻炼身体。那份坚韧，让我这做母亲的，既心疼，又欣慰。第二年，他以高出重点线三十六分的成绩，考入了广西医科大学。 自此，他便真正地展翅高飞了。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在学校里，他是羽毛球比赛的冠军，是团体跑步的第一名。毕业后的工作，是他自己寻的；工作中的摄影爱好，是他自己钻研的，从国产的“傻瓜”相机到专业的单反，他的镜头下，花草、人像、风景，皆成专辑，屡屡在单位获奖。今年，他被评为“优秀教师”。我们搬家，他调动工作，我总在耳边叮嘱，要懂得感恩，要会为人处世。而他，也总是让我们放心的。 今夜，我又翻出那些旧相册，看着他从小到大的模样，看着他镜头下那些充满灵气的作品。我忽然明白，当年在讲台旁给他的一张纸、一支笔，在枕边为他读过的一字一句，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育儿经。那只是一颗种子，被不经意地埋进了肥沃的心田。我们给予的，不过是一寸土壤，一缕微光；而他自己，却凭着那从图画与文字中汲取的、最原初的好奇与热爱，长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一个精神明亮，内心丰盈的人。这，便是一个母亲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了。 七绝·忆子成长童书页里蕴微光，字句深耕岁月长。今日鲲鹏凭翼起，始知初种已含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