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之城襄阳

释聖函

金庸先生未踏襄阳半步，却在“射雕三部曲”中两百六十余次落笔于此，让这座江汉之畔的古城，成了武侠世界里侠义精神的图腾。“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箴言随郭靖守襄的传奇流传，藏着江湖儿女的赤诚与担当，也让我对这座虚实交织的城池满怀向往。初冬时节，我来到襄阳，终得亲见其铁骨与温情。 襄阳地处鄂西北汉江中游，秦岭大巴山余脉蜿蜒至此，“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美誉，恰是其地理枢纽地位的写照——北通汝洛连中原，西携秦蜀控川陕，南遮湖广护南疆，东瞰吴越接江淮，咽喉要道的属性，让这里自先秦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小战事逾两百次，却始终难被轻易攻破，“铁打的襄阳”“华夏第一城池”的名号，是岁月刻下的硬核印记。 下火车我便直奔襄阳古城，古城坐落汉水中游南岸，山水城河浑然一体，北倚滔滔汉江为天然屏障，江水奔流不息，东、西、南三面护城河环绕，平均宽度超一百八十米，最宽处达两百五十米，碧波荡漾如镜，将古城温柔环抱，又化作坚不可摧的防线。踏入城中，昭明台巍然矗立在中轴线之上，飞檐翘角藏古韵，这是为纪念编纂《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而建；东南角城墙上的仲宣楼，与黄鹤楼、晴川阁、岳阳楼并称“楚天四大名楼”，登楼可眺汉江全景，楼内楹联匾额皆藏深意，缅怀“建安七子”王粲当年登楼作赋的才情；西北角的夫人城更显温情，东晋时韩夫人助子守城、筑城御敌的故事流传至今，城墙砖石上似仍留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坚韧。周长约七点三公里的明代城墙连绵起伏，将这些古迹串联成线。北街与管家巷里烟火正浓，各种襄阳美食的香气漫过街巷，非遗手艺人的指尖流转着老手艺，叫卖声与笑语交织，恰是“半城烟火半城诗”的实景，让古城不止有历史的厚重，更有活着的市井暖意。 登临城墙远眺，汉江穿城而过，对岸樊城现代楼宇鳞次栉比，新旧城区隔江相望，古今交融成独特景致；近观护城河宽阔如湖，初冬暖阳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晃人眼，自然之险与人工之巧相融，既筑就了当年抵御外敌的磅礴防线，也成了如今不可复制的视觉奇观。风过城墙，似有古战鼓隐约回响，让人恍然想起宋元之际那场改写王朝命运的襄阳之战——其惨烈与重要，远胜武侠小说中的演绎。彼时蒙古大军调整战略，弃四川而攻襄阳，只因这座城“跨连荆豫，控扼南北”，是打开南宋门户的关键。守将吕文焕坚守近六年，城内粮尽援绝，樊城陷落后孤立无援，终无奈投降。襄阳失守，南宋军事防御体系彻底崩塌，元军长驱直入，三年后便攻陷临安，南宋王朝走向终结。金庸笔下的江湖浪漫为襄阳披了外衣，而宋元襄阳之战的铁血鏖战，才是这座城最深沉的历史风骨，一虚一实交织，让“铁打的襄阳”“侠义之城”的烙印，深深融入城市的文化基因里。 西郊古隆中，是三国文化的源头，藏着诸葛亮的半生传奇。公元197至207年，诸葛亮在此躬耕隐居，茅庐草舍间，藏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淡泊，也藏着洞察天下的谋略。“三顾茅庐”的故事便发生于此，刘备三访茅庐，以诚换得诸葛亮出山，两人在茅庐中纵论天下大势，定下“隆中对”的三分天下之计，此后蜀汉基业皆源于此。成都武侯祠一副对联“异代相知习凿齿，千秋同祀武乡侯”，恰是对这份跨越时空的知己情谊与文脉传承的注解。 谈及襄阳文脉，东晋名士习凿齿不可不提。当年前秦苻坚率十万大军取襄阳，战后曾言：“朕以十万师取襄阳，所得唯一人半，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安公”即高僧释道安，“半人”之说则是调侃习凿齿腿有残疾，却足见其才学之高，能与释道安并肩被看重。习凿齿出身襄阳世家大族，宗族世代为荆楚豪族，祖上可追溯至东汉襄阳侯习郁，家学渊源深厚。他年少时便博学多闻，文笔出众，被权臣桓温赏识，召为从事，后升至别驾，常参与机要事务，却因政见不合逐渐被疏远，最终外放荥阳太守。看透官场浮沉后，他借脚疾辞官归乡，隐居襄阳潜心著述，将才情尽数倾注于笔墨之间。 习凿齿不仅精于史学，对佛学亦有深入研究。东晋兴宁三年，他力邀高僧释道安赴襄阳弘法，彼时释道安已是南北朝著名翻译家与高僧，却苦于无安定弘法之所，习凿齿的邀请与庇护，为他在襄阳开启了十五年的黄金弘法生涯，也成了中国佛教汉化进程的关键节点。在襄阳的安定环境中，释道安的学术事业绽放光彩：深耕般若学，以魏晋玄学王弼、何晏的“贵无说”阐释般若“空”义，提出“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创立“本无宗”，实现佛教哲学与中国本土思想的深度融合；开创佛教文献学，编撰《综理众经目录》（即《安录》），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系统经录，厘清以往佛经译本年代不明、译者不清的乱象，为后世佛教译经史研究留下可信依据；精注经典，面对旧译佛经错漏较多、义理隐没的问题，他“穷览经典，钩深致远”，精密注释之余不拘泥于先达成说，让经义得以明晰。 释道安在襄阳的弘法，对中国佛教影响深远。他提出“依国立教”，将印度佛教“佛法与王法不可违”的教义，与儒家“尊王”之道相融，适配中国“大一统”政治制度，成为佛教中国化的奠基者；即便后来赴长安继续译经，仍沿用襄阳时期的实践经验，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的翻译原则，为后世译经工作指明方向。他还多次敦促苻坚迎请高僧鸠摩罗什，虽两人终未谋面，罗什却对他推崇备至，称其为“东方圣人”。十五年襄阳岁月，是释道安将佛教义理与中国社会实际结合的关键时期，其影响跨越千年，奠定了中国佛教发展的基本格局。 初冬襄阳之行，始于武侠侠义的向往，归于历史文脉的震撼。古城墙藏着铁血风骨，古隆中藏着谋略才情，释道安的弘法足迹与习凿齿的文人坚守，更让这座城的底蕴愈发深厚。侠义铸城魂，文脉贯古今，襄阳的故事，藏在山水间，藏在古迹里，更藏在代代相传的精神中，回甘绵长，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