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心碎的路

陶然

景然一看到挂在柜子里的那件水貂绒大衣，胸口仿佛被长长的针刺进去一样，疼得浑身战栗…… 　　没有孩子的屋檐下，就和尼姑庵里的尼姑，少趣、寡淡。为了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景然28岁才嫁做人妇。她渴望十月怀胎，诞下一儿半女，但天不遂人愿，十多年过去了，家里还是两双筷子两个碗，死气沉沉的。但凡附近有名的妇产科大夫，她都认识了。苦药汤子喝了一水缸，实在是喝够了，在信心跌入谷底之后，在她不惑之年，夫妻俩决定放弃挣扎，到医院去薅羊毛。 抱养娃娃那天，黑漆漆的，云压得很低，似一张大网，西北风呼啸，刮得大街上的电线鬼哭狼嚎的。 景然抱着娃娃走出医院，望着这少见的鬼天气，她心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她意念里，今天应该晴空朗日，惠风和畅，太阳公公红着脸，笑呵呵的，为她送上祝福！ 为了去去晦气，夫妻俩便叫娃娃为“阳阳”，希望她阳光，健康，快乐。 　事与愿违，这个娃娃是真不“健康”。半夜经常哭闹，景然只好抱着坐到天亮。 三岁以前，苍蝇打个喷嚏，蚊子撂个撅子，都能波及她，她是医院的常客。在幼儿园，阳阳明显不合群儿，不爱言语，性格孤僻、执拗，景然没少引导教育。 上小学以后，阳阳也没啥转变，但有一点，她脑瓜儿伶俐，学习这方面，没让景然操心。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阳阳整个小学平稳度过了。谁知上初一那年，一次家长会，让景然一夜白头。 第一次考试，阳阳就拿到了班级前五名。老师让家长上台交流经验。景然妈妈一上台，台下就开始交头接耳：这是孩子的妈妈吗？看上去像奶奶。 别人家的孩子光鲜亮丽，眼睛就发红，想千方设百计散布流言蜚语，一脚把你踩进地里，然后幸灾乐祸，拍手称快，这是大多数家长最擅长的本事。阳阳妈妈像奶奶这件事，迅速在家长中间发酵。不到一周时间，那些好事之徒，就把阳阳的身世扒个底朝天—— “ 她的亲妈是一个大学生，被包工头包养了，她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哈哈哈……” “景然根本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是抱养的。妈妈像奶奶，不奇怪！” 一传十，十传百，阳阳的同学们立刻把“八卦”来的特大新闻，当成饭后的谈资。大家看她的眼神里充斥着嘲讽、嗤笑，还有幸灾乐祸。有个嫉妒她的女生，故意在她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字条——“私生子”三个大字，像一道利剑，击中了阳阳的眼睛，她瞬间崩溃了。双手捂着脸，飞也似地逃出了教室…… 　　学校，父母撒开大网找了她一天一夜，杳无音讯。景然水米都没打牙，急火攻心，病倒了…… 三天后，阳阳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消失的这几天里，她先是来到铁路大桥上，想纵身跳下去。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一瞬间她执拗的脑袋里蹦发出让人难以接受的想法——我为什么要死？错的又不是我！怪只怪她们抱养了我，这些年还瞒着我，让我在人前丢丑。她们，才是罪魁祸首。 多么偏激的思想！非但没有感恩之心，反倒把导火索缠到了最疼爱她的景然头上。 我偏不回去，让她们担心去吧！多么恶毒！她在角落的网吧里贪婪无休地玩，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玩得不亦乐乎，玩到兜里比脸还干净，然后才毫无愧疚地踏入家门。父母的一头白发她视而不见，景然的病体，更没有让她动动恻隐之心。她张嘴发出最后通牒： “你俩想办法搬家吧，否则，我就不去上学！”说完，就把门“啪”地一关，闪到自己房间去了。 搬家？犹如晴天霹雳！往哪里搬？房子、工作，如何解决？不搬，就阳阳的性格，她可是说到做到。 无奈之下，景然选择放弃工作，和老公两地生活，到外地租房陪读。 　　按说娘俩在一起，应该有说有笑，氛围得相当和谐。你想错了，阳阳原本就阴鸷，这回更变本加厉。除了要钱要吃要喝，几乎不叫景然“妈妈”，更不允许景然送她接她，她不想让新同学看见这位苍老无二的家长。 六年初高中完结，阳阳顺利考上了沈阳中医大学。 大学期间，一切费用都是养父母供的，在阳阳心里，这是她们自己找的，谁让她们抱养我了？这正应了一句话：斗米恩升米仇！ 和父母之间，她如果不耍脾气，不说“你们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凭什么管我”这类混蛋话，景然就念阿弥陀佛了。 　　阳阳大学毕业后，穿上了白大褂。景然每一根灰白的头发乐得都翘了起来，但她高兴得太早了。 作为母亲，别的事儿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在人生重大选择上，埋藏了多年的母爱又重新萌发了！为此，娘俩关系更像大战在即，一触即发。阳阳怼景然，眼睛不眨一下：“你是谁啊，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我愿意嫁谁就嫁谁，我就愿意当小三！”这句混账到家的话，彻底激怒了景然，她扇了她一记耳光。 时隔半年，阳阳回来，甩给景然一句话：我要去韩国定居，不再回来了！ 这话冷得硬得，都能把景然砸进地里，她枯槁的眼睛，更加枯槁了。 景然多方打探，得知她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男方比阳阳大20岁，是个财阀，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拦也拦不住，管也管不了，只能把母爱让她带走吧！ 　　景然到市里一家豪华商场，给她挑了一件昂贵时尚的水貂绒，狐狸领子的长款大衣。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八万块钱，存到一张卡里，揣进了大衣兜里。 她捧着大衣，夫妻俩踉踉跄跄地来到阳阳医院。　　阳阳一见，厌恶得眼皮都不愿意撩。她直截了当：“我不要，我有的是钱，你赶快拿走，今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望着那件急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白大褂”，景然眼睛发黑，差点没倒下去，多亏丈夫在旁边扶着她。 人世间竟然真有如此冷血的动物！她的血难不成是黑的吗？ 　　景然站在医院的门口，望着南飞的大雁，苦涩半生的委屈全部灌进心头。这棵遭受霜打的篷草，从心里往外折了。秋风萧瑟，一片片黄叶落到景然那花白的头发上，就如同荒凉贫瘠的土地被无情蚕食，留下的瘢痕。泪水顺着她那干瘦无肉多褶的脸颊上流下来……　凄凉的北风，呜呜咽咽地，和她一起哭。 　　一路上，景然叨咕着：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你怎么可以这样铁石心肠？老天啊，难不成当初，你就预知我景然的接下来的路是一条心碎的路吗？！ 天作孽尚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报应来得就是如此之快，就在阳阳飞往韩国的途中，飞机突然熄火，像个老鹰一头扎进了大海…… 11年过去了，这件大衣还崭新如初。可是景然的心却旧得发暗，积了厚厚的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