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1038：清 龚自珍 夜坐二首

邹红兵

夜坐二首

清 龚自珍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

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译文：

春夜独自一人伤心的坐在画屏旁，不如抬头远望夜空。

一个大山接地拔起，却被众多小山丘嫉妒；帝王高高在上，万物却寂静无声。

边塞上升腾起奇气，却无人识得贤能之士；江东少微星早已陨落，再无人才。

自己从来没有像屈原一般向苍天发问，只有月中嫦娥可以倾听自己诗中的忧愤。

沉重的心事压着我东奔西走，我曾是睨视海内人材的杰出者啊！

幼年即堕入晋贤的通脱狂浪、不拘礼法之风，可到了壮岁才谋了个小小的国史馆校对官。

我的理想并不是功成名就，而是为世人留下一批才气纵横、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文字。

万一有一天束缚限制人们才智的关卡砉然破毁，到那时候，人可以成为如玉的美人，剑也能够吐出如虹的气势。

注释：

青冥：天空。

一山突起丘陵妒：写“放眼入青冥”所见情景，隐含一己绝艳之才不为世人所认知而反遭压抑之意。

万籁无言帝座灵：喻指朝廷一心独裁，死气沉沉。帝坐，即帝座，北极第二星，代指帝王。

奇女气：《汉书·外戚传》载，汉武帝巡狩河间，望气者曰：“此有奇女”，武帝访得赵倢伃,封为钩弋夫人。此句谓统治层不识草野之异材。

少微星：太微座西有四星，代表处士、议士、博士、大夫。少微星明则贤士举，不明则反之。见张守节《史记正义》。此句谓人材凋敝，由来已久。

湘累：指屈原。屈原无辜被放，投湘水而死，故称。见扬雄《反离骚》。湘累问，指屈子名篇《天问》。

姮（héng）娥：嫦娥本名，因避汉文帝刘恒讳，改姮为嫦。

壮岁始参周史席：年已三十才任一史官之职。壮岁，三十岁。作者道光元年（1821）充国史馆校对官，参修《一统志》，时年三十。

髫年惜堕晋贤风：谓自己很早就陷溺于晋人如嵇康、阮籍等通脱放浪之遗风，以致不为俗世所容，仕途坎坷。髫（tiáo条）年，幼年。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谓参悟人生妙义之后，境界顿开，柔情豪气两相交融。禅关，佛教称参悟教义时遇到的种种障碍。砉（xū，又作huā）然，皮骨剥离声，见《庄子·养生主》。此处形容禅关开裂之声。

作品简介：

本组诗作于道光三年（1823）秋，作者以内阁中书充国史馆校对官，又值第四次应会试落榜，孤愤之情、奇崛之意纷至沓来，夜坐难眠，遂有此神思飙发、想象突奔之篇章。

前首一开始即点出“伤心”二字，为一组诗之关捩，而“不如放眼入青冥”则将视野放宽至无垠的夜空，藉此来思索宇宙与人生，于是全诗基调顿时超越了一城一地的鸡虫得失，而是展现出广阔深邃的诗意图景与哲理意蕴。“一山”二句为定庵诗中奇语，与其说是遥望黑夜所见，毋宁说仍是展现了心灵化的“夜色”，“山”、“丘陵”、“万籁”、“帝坐”等亦皆是人文化了的意象，其造势之峻峭、思想之锋锐曾为康有为等激赏。五六句以旧典隐微陈郁地表现作者对时政、尤其是人材问题的见解，一“似”字、一“久”字为匠心所在，充满指责愤激之意。“平生不蓄湘累问”一句反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诗意，既然问天而无效，那便只有月中嫦娥能够听取自己的忧愤了！汹涌的失望孤独之情跃跃然于纸上。

第二篇首联之“沉沉”二字、“一睨”二字均极精警，活画出定庵“一山突起”的人格风范，可是这位睨视海内人材的杰出者不是因为幼年即堕入晋贤的通脱狂浪、不拘礼法之风，至而立之年才参与史席、距离自己的理想长途漫漫么？然则作者理想为何？古之所谓“三不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类为人艳羡者居然都不在其眼中！他所期冀的原来是一种“回肠荡气”的又与解脱烦恼的禅学相关的“情”和“才”的交融。然而，所谓“逃禅一意皈宗风，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诗人对禅宗真的虔信否？这只是无奈之下的遁逃而已！那些难以销除的如玉美人和如虹剑气才是他深心处想往的境界啊！作者豪气横空，可“万一”二字又透出明知难以实现的“伤心”与苍凉。中夜独坐，总不过是以“来何汹涌”开始，以“去尚缠绵”告终的罢！

创作背景：

本组诗作于道光三年（1823）秋，作者以内阁中书充国史馆校对官，又值第四次应会试落榜，孤愤之情、奇崛之意纷至沓来，夜坐难眠，遂有此神思飙发、想象突奔之篇章。

作者简介：

龚自珍（1792年8月22日－1841年9月26日），字璱人，号定盦（一作定庵）。汉族，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晚年居住昆山羽琌山馆，又号羽琌山民。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的先驱者。龚自珍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和礼部主事等官职。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48岁辞官南归，次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他的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著有《定盦文集》，留存文章300余篇，诗词近800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著名诗作《己亥杂诗》共315首。多咏怀和讽喻之作。

品读赏析：

狂孤入星斗，意气破长夜

道光三年的秋夜，京师的月色浸着入骨的清寒，内阁中书龚自珍枯坐案前，第四次会试落榜的失意，国史馆校对官一职的微末，像一重又一重的帘幕，将这位志在经世的才子困在方寸之间。夜不能寐，他推开窗牖，让漫天星斗涌入眼底，一腔孤愤与奇气喷薄而出，落笔成《夜坐二首》。这两首诗没有晚唐苦吟的纤弱，也无宋儒说理的板滞，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剑拔弩张的意气，将个人的仕途困顿升华为对时代的叩问，是龚自珍“剑箫合一”诗风最鲜活的注脚，也是晚清知识分子精神困境与狂傲风骨的集中写照。

其一：青冥寄孤愤，嫦娥共清愁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首联便以强烈的情感转折撕开夜色的帷幕——春夜本是温柔缱绻的，诗人却枯坐画屏之前，满心“伤心”。画屏，是闺阁的、局促的、被规训的空间，象征着他身处的官场与世俗的桎梏；而“青冥”，是浩渺的、无边界的、容得下意气的苍天。一个“不如”，不是逃避，而是挣脱：与其在方寸之间自怨自艾，不如将目光投向万里苍穹，让孤高的灵魂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一笔，既见诗人不甘于困守的桀骜，也为全诗铺就了“上与天地参”的壮阔底色。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颔联以奇崛的意象，道尽才士的孤独与朝堂的凉薄。“一山突起”是诗人的自比——他如奇峰拔地而起，才华、志向、见识皆远超侪辈；而“丘陵”，则是那些庸庸碌碌、嫉贤妒能的官僚，他们簇拥在朝堂，对卓尔不群者百般猜忌、处处掣肘。“万籁无言”是夜的死寂，更是朝堂的沉默：天下万物都噤若寒蝉，唯有“帝坐”（北极星，代指皇权）高悬天际，冷然“灵明”。这一句藏着深沉的反讽：皇权看似威严，却听不见万籁的呼声，容不下一山的突起，最终让整个时代陷入“无言”的窒息。诗人的孤愤，不仅是个人的失意，更是对“万马齐喑”的时代的痛惜。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颈联将视野从朝堂拓展至天下，从眼前的夜色延伸至九州万方。“塞上似腾奇女气”化用《汉书·外戚传》中“望气者言代郡有奇女气”的典故，却跳出宫闱之事的窠臼，以“塞上”的“奇气”暗喻边地或许尚有未被压抑的生机，尚有不被规训的力量；而“江东久殒少微星”，则是彻骨的悲凉——少微星，自古为“士大夫星”，象征天下英才，可江东的少微星早已陨落，意味着江南文脉所系的英才凋敝，朝堂之上更无扛鼎之人。一“腾”一“殒”，一扬一抑，对比之间，是诗人对时代人才凋零的痛心，也是对自身“举世无相知”的孤独确认：纵有塞上奇气，也难抵天下英才尽丧的颓势，他的孤高，终究是无人可与并肩的寂寞。

“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尾联笔锋一转，从愤懑的人间转向浪漫的星河，将全诗的意境推向空灵与狂放。“湘累”，是沉江的屈原，他曾以《天问》叩问苍天，追问天道不公、世态炎凉；而龚自珍却说“从来不蓄”——他不屑于像屈原那样向苍天求一个答案，因为他知道，这沉疴的时代，本就无公正可言。他转而“唤出嫦娥”，将满腔的诗思与孤愤，诉与月宫之中的仙子。这一笔，是诗人的狂傲：人间无人懂我，便向嫦娥倾诉；也是诗人的温柔：纵然愤懑满胸，却未失却浪漫的底色。嫦娥的清冷，与诗人的孤高相映，夜色中的诗与月，成了他对抗世俗的最后一片净土。

其二：一睨海内空，剑气破禅关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放眼看青冥”的疏狂，第二首则是“收心观己身”的沉郁，从天地星河回到内心的波澜，却在沉郁之中，酝酿着更烈的意气。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首联以“沉沉”二字开篇，便将心事的重量写得入骨——这份心事，不是一时的失意，而是遍及南北东西的、关于家国与人才的焦虑。“一睨”，是何等狂傲的姿态！他放眼海内，扫过朝堂上下、九州万方，竟觉“人材海内空”。这不是盲目的自负，而是清醒的悲凉：在那个“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的时代，真正有风骨、有才情、有经世之志的人，要么被压抑，要么被同化，天下竟无一人可与他同道。“一睨”之间，有睥睨天下的狂，更有无人可语的痛。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颔联回溯生平，将早年的意气与如今的困顿对照，更见无奈。“周史席”，指他以壮岁之龄，才得国史馆校对官这一微末之职——周史本是执掌典籍、关乎治乱的重职，而他的“参周史席”，不过是校勘旧籍，与经世济民的理想相去甚远。“髫年惜堕晋贤风”，则是对年少意气的追忆：垂髫之年，他便追慕魏晋名士的放达风骨，不屑于蝇营狗苟，不屑于屈从权贵。一个“惜”字，道尽心中滋味——不是后悔追慕晋贤之风，而是惋惜这份风骨，在现实的泥沼中竟无处安放，最终只能“堕”入世俗的庸碌，却又始终不肯与世俗同流。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颈联是诗人的自我剖白，也是对世俗价值的反叛。“功高拜将”，是世俗眼中的仕途巅峰；“成仙”，是方外之人的终极追求——可这两者，都非他所求。他所求的，是一展才学，救时济世，可现实却是“才尽”。这“才尽”，不是真的江郎才尽，而是才华被压抑、被消磨，无处施展，最终只能在“回肠荡气”的悲愤中辗转反侧。看似矛盾的两句，道尽理想与现实的撕裂：他不屑于世俗的成功，却又摆脱不了才华无处施展的痛苦，这份纠结，是晚清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困境。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尾联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是龚自珍一生意气的凝结，将沉郁的情绪推向极致的狂放。“禅关”，是困住他的一切桎梏：仕途的失意、时代的压抑、内心的郁结。“砉然破”，是刹那间的挣脱，是精神的觉醒。而一旦冲破这重关隘，迎接他的，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极致境界——“美人如玉”，是理想的化身，是温润的、美好的、值得倾尽一生追寻的信念；“剑如虹”，是豪情的象征，是凌厉的、刚健的、敢于冲破一切黑暗的力量。玉的温润与剑的锋芒，柔与刚的交融，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写照：纵然身处黑暗，却始终保有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也始终藏着一剑破空的意气。这一句，没有悲叹，没有怨怼，只有睥睨天下的狂傲与不灭的希望，是寒夜中最亮的一道光，也是龚自珍留给后世最动人的精神印记。

终章：剑箫合一，独照晚清

《夜坐二首》，以“夜坐”为缘起，却不止于夜坐的愁绪。诗人从个人的失意出发，以星斗为幕，以剑气为骨，将对时代的叩问、对人才的痛惜、对理想的坚守，熔铸在奇崛的意象与狂放的笔力之中。他的“伤心”，不是小我的悲欢，而是大时代的悲哀；他的“狂傲”，不是恃才傲物，而是对庸碌世俗的反抗。

在清诗走向平庸、内敛的时代，龚自珍以这两首诗，重拾了唐诗的雄奇与浪漫，也注入了宋代以来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一山突起”的孤高，“一睨海内空”的狂傲，“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意气，既是他个人的精神写照，也为暮气沉沉的晚清诗坛，劈开了一道光。读这两首诗，我们看见的不仅是一个落榜才子的夜坐之思，更是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黑暗中不肯低头、不肯沉沦的灵魂——纵然前路茫茫，纵然举世无人，也要以诗为剑，以意为虹，划破长夜，直向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