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1·中秋前夕:那场猝不及防的劫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81年九月一日,是我大学最后一年的开端。开学后,我要直接去武钢参加为期两个月的生产实习,弟弟也得离家求学,再过十来天就是阴历八月十五中秋,本该团圆的日子,我们却要一南一北分隔两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爸妈舍不得,却也藏着盼头:等我俩明年一起毕业,家里的经济状况就能松快些了,于是咬着牙送我们出了门。可谁也没想到,我们走后没几天,一场灭顶之灾就猝不及防地压向了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二岁的妹妹李珍,突然得了流行性乙型脑炎。那病来得又急又猛,病情重得吓人,好几次都在死亡边缘徘徊。爸妈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尤其是父亲,精神几乎崩溃。母亲后来跟我说,妹妹抢救时,父亲又心疼又焦急,好几次都晕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去年整理父亲的生平资料,我翻到了他当年的日记,字里行间全是忍痛饮泪的煎熬,摘录如下:“1981年11月31日(周一)晴 时隔近三个月,日记一字未记。这三个月,是我这辈子最不幸的日子,也是全家遭遇空前灾难的三个月。昼夜提心吊胆、惊魂不定,日子全在恐惧、痛楚和泪水里熬着。谁能想到,我唯一的爱女李珍,九月七日还照常上学,只说放学路上淋了点雨、着了凉,有点头痛发烧,看着就是寻常感冒。八日烧没退,请假在家休息,晚上还补了作业、看了会儿电视,说好了明天按时上学。可九月九日清晨,我刚写完东西搁笔准备睡觉,突然发现她两目发呆、小便失禁,人已经昏迷了!赶紧送医院,才知道是乙型脑炎。这突如其来的大祸,把一家人推进了灾难的深渊!这可怜的孩子,幼小的生命和躯体受了多少难以目睹的折磨,看着从前聪敏机灵、活蹦乱跳的她变成这样,真是挖心般的疼!万幸的是,孩子的命保住了——哪怕花了上千块的巨款,流了无数辛酸的泪水,总算把她救活了,能天天看到心爱的孩子了。这噩梦般的三个月,不堪回首、难以言说,只能含辛茹苦、忍痛饮泪,盼着时间能慢慢冲淡一切。可怜的孩子,你何至于遭这么大的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像父亲日记里写的,1981年中秋前夕的九月九日清晨,写作了一整夜的父亲刚放下笔,就发现心爱的小女儿不对劲。十二岁的李珍,两眼发直、小便失禁,已经没了神志。父亲疯了似的送她去医院,确诊是急性乙型脑炎。接下来的日子,妹妹持续高烧、昏迷不醒,中秋那晚更是生命垂危,好几次停止了呼吸。好在医院全力抢救,总算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一住,就是96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妹妹的病,不仅让爸妈精神上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家里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那会儿母亲户口还在农村,她、妹妹和三弟得吃高价粮,我和二弟还在念大学,年迈的爷爷要赡养,全家的开销全靠父亲每月五十多块的工资扛着。96天的住院费花了上千块,那可是全家不吃不喝攒两年才能凑够的钱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更让人揪心的是,妹妹出院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伶牙俐齿、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了——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和运动能力,连最基本的吞咽功能都没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体重还不到五十斤。接下来的两年里,喂饭成了家里最大的难题。每喂一口,都得爸妈两个人配合:一个人捏住妹妹的虎口稍稍一掐,她疼得“啊”一声,另一个人赶紧把勺子送进她嘴里,借着那口气把饭咽进肚里。一顿饭下来,没有两三个小时根本完不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为了让妹妹能好起来,出院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每周固定的日子,爸妈都会带着妹妹赶3路电车。那会儿的3路电车,车厢旧得很,一启动就“哐当哐当”晃个不停,人还特别多,挤得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父亲总是背着妹妹,用胳膊牢牢护住她的后背和脑袋,生怕拥挤的人群碰到她瘦弱的身子;母亲则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挡在妹妹身前,一遍遍跟身边人念叨“麻烦让让,孩子病着”。电车颠簸时,父亲就弓着腰,尽量让后背保持平稳,母亲则紧紧扶着妹妹的腿,生怕她从背上滑下来。夏天车厢里又闷又热,挤满了满身是汗的乘客,混杂着汗味和尘土味,妹妹被憋得脸色发白,母亲就用手帕蘸着随身带的凉水解开她的衣领,轻轻扇着风;冬天寒风从车窗缝隙灌进来,父亲就常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妹妹身上,自己只穿一件毛衣,冻得鼻尖通红,嘴唇都有些发紫。往返一趟要两个多小时,每次到中医研究所,爸妈的额头上都渗着汗,后背的衣服蹭得满是灰尘,但他们顾不上擦汗,先赶紧扶着妹妹坐下,轻轻揉着她被挤得发红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针灸的时候,妹妹不会说话,疼了就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哼声,小身子忍不住发抖。母亲总是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一遍遍地轻声哄:“乖,忍一忍,扎完就好了”;父亲则站在一旁,眉头拧得紧紧的,看着银针扎进妹妹的皮肤,眼眶红得发亮,却不敢出声,怕影响医生施针。每次针灸结束,妹妹的胳膊腿上都布满了细细的针孔,有的还泛着青印,母亲就小心翼翼地用温水给她擦干净,再轻轻按摩。只要医生说“今天看着精神点了”,爸妈脸上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一路牵着妹妹的手往回走,连电车的拥挤都好像变得能忍受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就算家里难成这样,爸妈怕影响我们学习,硬是一个字都没跟我们说。直到春节放假回家,我才知道这一切。那会儿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还寄居在省委党校里,我们全家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那既是父亲的办公室,也是我们的家,门口搭了个小棚子做饭。我们住的那一排对面,隔着一条路是几位省里领导的家,他们门前有片小花园,种满了葡萄树,那年刚好果实累累。后来大家都说,妹妹大概就是在葡萄树下玩耍时,被蚊虫叮咬才染上乙脑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放假那天,我满心欢喜地往家赶,一推开门,就看见床上躺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那是我的妹妹啊!我僵在床边,脑子一片空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些年,爸妈就是凭着这一口一口的饭、一掐一喊的坚持,凭着3路电车上一次次的颠簸与守护,硬是把妹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后来好多人跟我们说:“你爸妈要是少喂一口,你妹妹恐怕活不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只有他们会无怨无悔地长年累月精心照料。外甥晓强小时候淘气贪玩、不爱学习,也让爸妈操碎了心。不过值得告慰父亲的是,晓强现在已经成家立业,工作做得不错,我们的小外孙女更是活泼漂亮,人见人爱。前些年我们弟兄几个还帮晓强买了房。更让人高兴的是,前几年妹妹李珍也分到了廉租房,总算有了自己安稳的小家。九泉之下的父亲,该能安息了。</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