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属性与真相

怡雪

于是，我便常常在无人处，这样静静地想着人，想着我们自己。

譬如在这幽寂的林子里，看着脚下的泥土，看着那些匆忙来去的蚁群。它们劳碌，争斗，衔着比自身大许多的食物，为了族类的繁衍，耗尽短暂的一生。我们身上最深处的一层，便是这动物的属性了——那是解决温饱的本能，是生理需求最直接的表达。这属性是赤裸裸的，纯粹的，它把生存这桩最根本的事，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得理直气壮。饥饿便觅食，干渴便饮水，一切简单明了，如同四季轮转，不带半分羞赧。

可人，偏偏要在这样坦荡的根基上，搭建起曲折的楼阁。我们不仅学会了修饰，更在其中滋生出独属于人性的蔓草杂藤——那便是虚荣的矫饰，虚伪的面具，与虚假的幻影。贪欲让我们永不满足，在温饱之外堆积金山银山；嗔怒让我们因得失而面目狰狞；痴愚让我们执幻为真；傲慢让我们在比较中生出优越；猜疑让我们在心底筑起高墙。我们将那些原本光明正大的本能，不仅藏进幽深的帷幕，更在帷幕之后，用无尽的欲望将其扭曲、放大，直至面目全非。这并非进步，而是一种复杂的沉沦，是独属于“人”的、清醒着的迷惘。

然而，也正是在这同一片心灵的土壤上，另一株截然不同的植物也在向着天空生长。那是思想的光芒，让我们能反观自身的丑陋；是理想的灯塔，指引着迷雾中的航船；是精神的追求，渴望超越这泥泞的尘世；是道德的律令，在心底划下不可逾越的界线；更是信仰的翅膀，带我们飞向那至高至善的境地。这神性的微光，让我们在满足贪嗔痴慢疑的间隙，竟会因一首诗而落泪，为一个遥远的真理而献身，因一个素昧平生者的苦难而心痛。这崇高性的召唤，如夜空的北辰，清辉凛然，试图将我们从那欲望的泥沼中打捞起来。

我们便这样被撕裂着，悬在天地之间。动物的本能让我们存活，神的灵光让我们向往，而人的全部悲剧与荣耀，正在于这二者之间那片无比广阔的战场。在这里，思想与贪欲角力，理想与虚荣搏斗，道德在虚伪的侵蚀下坚守，信仰在痴疑的黑暗中举火。我们所有的创造——礼法、艺术、温情，连同我们所有的悲哀与欢喜，都源自这永无休止的内在战争。

我慢慢地走回家去。远远地，望见窗棂里透出那一点温暖的、属于人间的灯光。那光，不比星月皎洁，却足以慰藉我这颗，被动物的本能推动，被神的理想牵引，更在人的战场上，与自身的虚荣、虚伪、虚假及贪嗔痴慢疑不断搏斗，却依然不肯放弃思想、理想、精神、道德与信仰的，千疮百孔却仍在仰望的，凡俗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