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剃头匠

放空晴天

文:放空晴天

“虽是毫末技艺，却为顶上功夫”。镇上西门街靠近农贸市场处，有家开了四十多年的剃头铺。铺里至今还摆放着一把转椅，这把转椅泛着釉光，铜底座裸露着一层铜绿，椅身是木质的。每次赶集路过，我都会停下脚步往铺里张望，那熟悉的场景，总能勾起我对八九十年代乡村生活的回忆，让我想起邻村那位叫来声的剃头匠。

来声，名字很普通，可在村里，却是无人不知。初见他时，他三十出头，身形瘦高，皮肤黝黑，常年穿着一件洗得泛白、还沾着油渍的绿色“的确良”军上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围裙。在这之前，村里没人知道他的原名，也不清楚他来自哪里。只听闻他少年时，亲生父母因患病先后离世，他便从外地流浪到了我们邻村。当时他举目无亲，十分可怜。邻村一户独居老人看到他乖巧好学，心生同情，便收留他作儿子，还给他取名叫来声。有人叫他“来声”，他总是乐呵呵地回应，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来声有一辆二八大杠，这便是他走村串户的“坐骑”。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帆布工具包，而右手车把上的铃铛失去了往日清脆的声响。车后座绑着一把破旧的靠背木折椅，随车身晃动，“哐当哐当”作响。他骑车一出现在村口，孩子们就围上去，大声喊着：“剃头佬来啦！剃头佬来啦！”

村子东侧晒谷坪旁有棵龙眼树。农闲时，或是午后阳光晴好，来声把二八大杠停在树下，卸下木折椅，从工具包里掏出剃头工具，支好木折椅，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来声进村开起理发摊，闻讯前来的村民们自觉排起队。排队没什么繁杂的规矩，仅按先来后到，有人蹲在墙角，有人坐在石墩。大家一边悠闲地聊天、安然地抽着水烟筒，一边交流着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要是晚来的人想插队，众人心里明白他定有急事，便笑着调侃一番。大人们从不与小孩抢先后，见小孩跑来，当即笑着说道：“让他们细侬先剃！”

我是跟着祖父一起过来剃头的。轮到我时，来声笑着朝我招招手，招呼道：“细侬仔，到你了，快过来坐好。”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坐端正，别摇头晃脑的，接着熟练地拿起遮挡碎发的杏黄色布围裙，给我围上。动手前，他拿起手动推剪，对空比划了两下，“咔咔”两声，不知是在试工具，还是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来声理发动作干脆利落。我还没来得及数清手动推剪在头发上游走的节奏，头发就已理好，把我的头剪成了小平头，脑门前还特意留了一小撮头发。来声放下推剪，拿起毛刷，在我脸上、脖子上轻轻刷动，碎发便被清理干净。接着，他解开系在我胸前的围裙，用力一抖，“啪”的一声，粘在上面的碎发纷纷飘落。

待我们这群小孩理完发，才轮到大人。来声拿起手动推剪调试一番后开始理发，“咔咔”声中，头上的碎发不断掉落。理完发，他身体前倾，询问对方要不要刮胡须。若对方有需求，他便取来剃刀，认真细致地刮去胡须。之后，他又直起身，再次询问需不需要修剪鼻毛，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拿起小剪刀，小心地为其修剪鼻毛。

祖父排在最后，他既要剃光头，又要刮脸和剃胡须。来声一手按在祖父的头上，拇指撑起头皮使其紧绷，另一手握剃刀开始剃头。不多时，祖父脑袋泛起青光，剃头完成。

紧接着，来声用小柔毛刷给祖父的脸上刷上薄薄的一层肥皂泡沫，随后从工具包拿出磨刀布展开，一端套在车把上，一端紧握在手里，拉紧后磨刀。刀磨锋利后，他动作轻柔，剃刀偏锋依次划过祖父额头、两颊等部位，细微声响中，苍老的国字脸渐显干净。剃胡须时，祖父鼓着嘴、眯着眼，惬意地靠在椅上。来声用湿毛巾给祖父仔细地抹过两遍脸，而后解下围裙，往风里一抖，“啪”的一声响后，祖父这才慢慢睁开眼，颤巍巍地从裤袋里摸出钱递给了来声。

那时，人们剃头次数少，也不在意发型。老人们都是光头，青壮年们大多是“小平头”，偶尔有人理了个“偏分”，还会被大家笑称是“汉奸头”。理完发，大家都不急着离开，等所有人都弄好，就相互摸摸头、拍拍后脑勺，你逗逗我、我逗逗你，开着玩笑，现场氛围和谐，来声也跟着开心。

除了给村里人剃头，来声还会定期上门去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家服务。我偶尔会跟着，看到他带上工具包，骑着二八大杠走在乡间小路上。那些老人看到来声来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声会细心地为他们洗头、剃头、刮脸，动作娴熟。有时候，他还会陪老人聊聊天，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遇到家庭困难的，他便少收费用或者干脆不收费。

来声不仅剃头手艺好，还会阉鸡。村里阿生伯姆家养了几只小公鸡，这群小公鸡每日准时打鸣，吵得人没法静心。它们还不安分，追着母鸡在院子里到处乱窜，一会儿跳上矮墙，一会儿钻进花丛，把院子搅得杂乱不堪。阿生伯姆得知来声会阉鸡，便上门去请他到家里来。

来声到了阿生伯姆家，放下工具包，从里面拿出几个小巧的器具，在火上烤了烤进行消毒。他让阿生伯姆抓住一只小公鸡，轻轻按住鸡翅膀，手法极快，在鸡的右侧肷部间摸了几下，找准位置迅速下刀，干净利落。不多时，几只公鸡都处理好了。阿生伯姆半信半疑地把鸡放回院子，过了些日子，这群小公鸡的状态有了改变，安静了不少，不再像先前那样吵闹了。此后，来声会阉鸡的事在村里传开，找他阉鸡的人越来越多。

和来声熟悉后，他常跟我讲起年轻时学剃头和阉鸡的事。当初他在学剃头时，手上被剃刀划破过好多次，每次伤口都火辣辣地疼；学阉鸡时，因为操作不熟练，有好几次把人家的公鸡给弄死了，也赔了点钱给人家，但即便遇到这些挫折，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有一年冬天，来声骑二八大杠到邻村给一个老人家剃头。回来要经过一段山间小路，路面坑洼，他骑车时一个没注意，被横在路中间的竹子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二八大杠摔得扭曲变形，右边脚踏不知去向，工具包也掉进路边沟渠。好在几个路人路过，赶忙帮他捡起工具，搀扶着他回到了家。

自那之后，来声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再骑二八大杠走村串户给人剃头，更多时候坐在家中，默默摆弄着那些剃头工具，几年前，他悄然离世。

前些日子回村办事，我特地前往村子东侧晒谷坪边的龙眼树下。树依旧高高挺立，枝叶肆意舒展。我站定在树下，目光望向远处，来声这个剃头匠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旧帆布工具包，在各个村落间穿梭。现今镇上的理发店、美容屋一家接连一家出现，剃头匠也有了新的叫法，而剃头匠--来声却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图片:部分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