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回眸时看小於菟 怒向刀丛觅小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8px;">——鲁迅句</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烟火人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走后,亲友递过来一支烟。那截细长的白色在粗糙的指间转动,像极了父亲青年时常夹在指缝里的那支。我没有推辞,任由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这段始料未及的重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在新家的阳台上,指尖那点明灭的星火,和杯中摇曳的琥珀色液体,成了我沉默的伴侣。女儿会默默地给我斟满酒,却总是背过身去,轻轻拉开一扇窗。我懂得那无声的抗议,却也贪恋这片刻的混沌。烟雾缭绕中,眼前便不是这座陌生城市冰冷的楼宇,而是老家那氤氲着人情与泥土气息的院落,是那些围坐着的亲朋,是那些在酒酣耳热之际,被争先恐后讲述出来的、带着夸张语调的乡村奇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些故事,大多粗糙,甚至荒诞,却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而我,通常是那个最安静的听众,端着酒杯,让那些声音混杂着烟草的辛辣,一齐灌入肺腑,仿佛这样,就能填补父母离去后,心口那片巨大的、呼啸着的空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家的风俗,须得忙完月底坟,才算真正送走了逝者。村里的老人拍着我的肩膀,语气不容置喙:“回城里去吧,日子总得往前过。”我明白,这不仅是建议,更是一种仪式性的驱赶——他们将我从沉湎于悲伤的“旧我”中驱逐出去,逼我回归一个“正常人”的轨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正常”却变得如此不适应。城里的饭桌,安静得能听见筷子碰碗的清脆回响。再也没有人拍着我的肩膀,硬塞给我一支呛人的卷烟;再也没有那些为了博我一笑,而搜肠刮肚编派出的新鲜故事。孤独,在这里呈现出一种剔透的、毫无杂质的形态,比老家的悲伤更令人窒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只能自救。用这烟与酒,自行营造一个往事的道场。右手夹烟,左手执笔,模仿着我恩师钱勤来教授当年的姿态。他曾说:</span><b style="font-size:20px;">“文章是吞吐的功夫,吸进去的是人间晦气,吐出来的是纸上灵光。”</b><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深以为然。只是我吞吐的,是更为具体的东西——是那些不敢轻易示人,唯有在微醺与烟雾的屏障后方敢打量的、属于我自己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忆的闸门,最先被一股混合着消毒液与陈旧纸张的气味冲开。那是在我工作的地方。一群来访者,衣着体面,步履轻缓,在静默中流露出一种有教养的庄重。讲解员清亮的声音,是那时唯一的旋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寂静总易被打破。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截断了流淌的讲解:“哎!我说,这幅都破成这样了,边角都烂了,怎么还不换件新的挂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所有的目光,先是投向那发声者,随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怜悯。那幅被指责为“破旧”的,是一张有些陈旧的拓片,我们费尽心力才从民间征集、修复,其上的每一处磨损,都记录着岁月的流转与文化的韧性。而在一个只追求“崭新”与“完整”的眼睛里,这无价的遗泽,竟成了应予撤换的残次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保持沉默,沉默亦是反抗。客人也见证了"它"的无知,我注意到,有位客人差点笑了出来,开口想替我解脱,我眼神相遇,彼此心领神会,对于这种"高高"在上之人,无知无畏,可笑至极!"莫言"矣!那场参观在一种微妙的尴尬中草草收场。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幅拓片,它沉默地悬挂着,仿佛一位宽厚的长者,对一场源于无知的冒犯,抱以淡淡的哂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说第一个故事关乎认知的壁垒,那么第二个,则关乎现实中那堵实实在在的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了优化展陈流线,我们计划打通一面墙,将零散的展厅串联成一个流畅的回环。图纸确定了,工人请来了,电镐的轰鸣声刚刚响起,它——请允许我用这个中性的代词——便闻讯赶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它跟在施工队后面,面色因激动而涨红,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谁允许你们砸的!谁敢再动一下,我把他的腿砸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狰狞的神情,不像是在维护一座建筑,更像是在捍卫自己的权威。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僵持的沉默。工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那一刻,积压多年的郁结在胸中翻涌,最终,却只凝结成两个字。我迎着它喷火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莫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是那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是最简单的字面意思——不要说话,停止施工。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彻底的反抗。用沉默,来对抗一场无理的喧嚣。工程就此搁浅,那面被凿开一半的墙,像一个未愈的伤口,裸露在那里,整整一年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转机来自一次偶然的上级视察。新来的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站在那堵残墙前,听完原规划设计汇报。书记用手拍了拍斑驳的断面,只说了一句:</span><b style="font-size:20px;">“文化的格局,不该被一堵旧墙挡住。”</b><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快,现场办公会开到了馆里。思想的壁垒被率先打通,随之而来的,是所有物理隔墙的轰然倒地。一个开阔、现代、贯通一气的回环式展厅,终于从图纸变为现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它"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语气客气,有时说带朋友来!?有时说带领导来!?而我,接着电话快速地离开了办公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知它如何介绍这个它曾誓死反对的工程,是将其引为自己的远见,还是归咎于我的僭越?我无从得知,也无意探究。听闻它后来的一些际遇,我也只是捻灭手中的烟,莞尔一笑,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关于"它"的故事不止这些。生活本身,就是一幕巨大的、正在上演的戏剧,而我们,皆是其中的演员,有时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台词与方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没有足够的定力,便会被这光怪陆离的旋涡弄得眼花缭乱;你没有内心的坐标,便会在利益的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我亲眼见过,有的人,跟着某种潮流、某种势力,跟得太紧,太忘我,最终跌倒在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总有另一些人,他们像礁石,沉默地立于时代的潮水中。他们不随波逐流,只用冷峻的目光,记录着这流水的一切。我想起了鲁迅,想起他那如炬的目光,能穿透一切虚伪的表象。他,或许就是那永恒的坐标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我又续上一支。不是为了麻痹,而是为了请回那些故事,让它们在青色的烟雾中再次显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恩师的姿态,如今已成了我的习惯。右手夹烟,左手执笔。烟灰簌簌落下,如同时间的尘埃;字迹在纸上蜿蜒,则是从这尘埃里开出的花。这或许就是生活予我的启示:</span><b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吞咽下所有的晦暗、失落、愤懑与不解,经过五脏六腑的煎熬与淬炼,最终,或许能吐出一丝半缕,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灵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夜色四合。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规整而疏离。而我,在这方小小的阳台上,守着这一点星火,一页稿纸,继续着我的吞吐。故事中的生活,与生活中的故事,就在这呼吸之间,浑然一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font-size:18px;">(2025年11月25月深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