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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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孬先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龙山高级中学 邬世安</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p> <p class="ql-block">  桐花寨的人都说,孬先生是个实打实的孬种。</p><p class="ql-block"> 他本是桐花寨寨楼里最体面的先生,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铜框眼镜,镜圈总沾着些粉笔灰,一开口便是“之乎者也”,山民们见了都恭敬地喊一声“先生”。</p><p class="ql-block"> 春末桐花漫山时,他常站在教室门口,看白中带粉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眼镜后的目光比桐花落下还柔。可包产到户那年,他却犯了孬——国家发的工资不拿,舒舒服服的教书匠不当,偏要抢那又苦又累的桐林管理员差事。</p> <p class="ql-block">  彼时漫山桐花刚谢,青涩的桐果缀在枝头,寨里人背着背笼穿梭林间,见到他来巡山,背地里都戳他的脊梁骨:“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p><p class="ql-block"> 原先的“先生”也渐渐被叫成了带着嘲讽味道的“老先生”。</p><p class="ql-block"> 更孬的还在后头。那年冬初,山间桐叶落尽,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空,亲哥哥家的儿媳妇春杏趁着天晴进桐山拾遗,中午在林间空地上烧包谷粑粑充饥,火星溅到干枯的桐叶上,瞬间引燃了一片桐林。春杏吓得脸色煞白,疯了似的扑火,一双粉嫩的小手被烤得通红,总算没让火势蔓延。回家后,她缩在“火部”角里发抖,见到“老先生”来串门,就急忙拉住老先生的衣袖哭求:“叔,就一亩,没人看见,咱连夜补栽上好,给桐林户主赔个不是,可别让大队干部知道了!”他却直挺挺地站着,眼镜后的眼光比冻硬的桐木还硬:“规矩不能破!”</p> <p class="ql-block">  第二日一早,就领着春杏去了大队部,主动交了二十元罚款——那可是当时半个月的收入,够买半匹布、十斤肉。</p><p class="ql-block"> 春杏红着眼眶在焦黑的土地上补栽桐苗时,寨里人都摇头:“连自家侄媳妇都不护,真是孬到家了!”</p><p class="ql-block"> 春风吹过新栽的桐苗,嫩叶怯生生地舒展,仿佛也在替这位“孬先生”委屈。</p><p class="ql-block">最让人不齿的是他对发小山旺的事。</p> <p class="ql-block">  霜降过后,桐果熟透了,紫褐色的果皮泛着油润的光,山民们都等着“封款日”到来,好进山捡拾桐果。山旺仗着两人从小一起摸鱼捉虾、互相到对方家里时常蹭饭的亲密关系,提前一天就溜进桐林。被砚文撞见时,他背笼里的桐果已堆得冒尖,还嬉皮笑脸地递烟:“老伙计,看在咱喝了几十年酒的份上,通融一回。”砚文没收烟,反倒掏出纸笔开了五元罚款单。山旺反复纠缠不休,他火了,直接扣留了背笼,还当着众人的面砍坏笼底,直接挂在寨口的老桐树上示众。那老桐树枝繁叶茂,挂着的背笼在风中晃悠,像个耻辱标记。山旺愣了,脸涨得通红:“你这孬种!前天才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转头就忘记了!翻脸就不认人了!”</p> <p class="ql-block">  这话传遍山寨,“老先生”被人们彻底地叫变了调,成了“孬先生”。连小孩哭闹时,大人都吓唬:“再哭,再哭,让孬先生来收拾你!”</p><p class="ql-block"> 孬先生可不管这些,每天天不亮,在腰间捆上带着柴刀的刀壳子就开始巡山。晨雾中,他的身影在桐林间穿梭,铜框眼镜上沾着晨露和细碎的桐花,裤脚挂满了桐叶上的露水。他会弯腰查看桐苗的长势,用柴刀砍掉缠绕树干的藤蔓,手指拂着粗糙的桐树皮,像抚摸自家孩子的头。</p> <p class="ql-block">  晚上,他走访了寨里所有老桐民,趴在油灯下琢磨了三天三夜,终于制定出《桐花寨桐林管护办法》和《桐花寨桐果捡拾规约》。得到大队认可后,用红漆写在木板上,钉在寨口那颗老桐树上——树身要几人合抱,枝桠上还挂着往年的干枯桐果,风一吹,铃铛样随风摇摆。“霜降日辰时封款,擅自进入他人桐山捡桐子,罚钱五元;十天后放款,大家可以到山寨的所有地方拾遗;损毁桐树,按株赔偿!”他还按时在木板上更新薅草、深耕、灭虫的时间及方法,字里行间都藏着对桐林的珍视。田土到户后,那些刚成家的年轻人,原本对着漫山桐树手足无措,乱了农时,经他点拨后,把桐林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到春末,雪白的桐花漫山遍野,香飘十里。</p> <p class="ql-block">  可寨里部分人依旧不领情。有人说他是想借着规矩摆威风,有人说他是闲得发慌,就连侄儿媳妇春杏有时也抱怨:“叔,你图啥?落了一身骂名!”他总是摩挲着断了腿的眼镜,望着漫山郁郁葱葱的桐树轻声说:“桐花寨的桐油,以前是闻名全国的招牌,周总理亲自给我们颁发了“金色桐油之乡”的锦旗,千万不能毁在咱们手里!”风吹过桐林,桐叶哗哗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p> <p class="ql-block">  那年霜降来临,青绿色的桐果沉甸甸地挂满枝头,空气中早早就弥漫着桐油的清香。孬先生咳得很厉害,却依旧坚持敲锣。“哐——哐——”只是铜锣声比往常微弱些,却依旧像铜钉般穿过晨雾,紧紧地钉在家家户户的窗棂上。寨民们照旧背着一个成年人高的竹匝笼进山,却发现往日里腰杆挺直的孬先生,正扶着老桐树剧烈咳嗽,嘴角竟然渗着血丝,眼镜上的桐花也被震落。</p><p class="ql-block"> 春杏跑过去扶住他,哭着说:“叔,你都这样了,还硬撑着!”</p> <p class="ql-block">  他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旁边的年轻桐林管护员:“这是……这是我攒的二十块钱,要是……要是我走了,就用这钱……买些桐树苗,补在山坳那块……空地里……”他的手无力地指向山坳方向。</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孬先生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下葬那天,寨里人都去了,看着棺木上挂着的那面磨得发亮的铜锣,一些被他得罪的人满面春风的样子说说笑笑。山旺捧着一壶“包谷烧”,浇在坟前:“你这孬种……硬是把规矩守到了头!”</p> <p class="ql-block">  坟头很快长出了几株小小的桐苗,在风中轻轻摇曳。</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桐花寨的桐林越来越旺,每年春末,桐花如雪覆盖山野,霜降时节,饱满的桐果压弯枝头。别的地方的桐林基本上都没有了,桐花寨因为保存着大片的桐林而名声也越传越远。后来,乘着乡村振兴的东风,在县委政府、乡党委政府的支持下,寨里走出了农旅结合的发展方式,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等媒体纷纷聚焦桐花寨。游客们循着桐花香而来,桐畜、桐药、桐粮、桐菌、桐花蜜成了山外人的抢手货,留在寨里的老人都有了稳定收入,活得十分自信。人们坐在老桐树下乘凉时,总会说起孬先生。</p> <p class="ql-block">  “其实当年,孬先生让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当年学的那些东西已经过时,怕误了孩子们的前途,他觉得自己的性格更适合当桐林管护员。”春杏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 </p><p class="ql-block"> “还有山旺那次,”王家小子接过话头,“我后来才知道,孬先生罚了山旺五元,转头就用自己的钱给山旺家孩子买了笔墨纸砚,说是怕孩子耽误了读书。”</p> <p class="ql-block">  “还有那二十元罚款,”当年的大队书记叹了口气,“他自己悄悄补了一半,说春杏也是无心之失,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寨口的老桐树上,红漆写的规约依旧清晰,枝头的桐花年年盛开,落在规约上,像是在祭奠那位守规矩的先生。</p><p class="ql-block"> 人们终于明白,那个被骂了一辈子“孬”的人,心里装着的是整个桐花寨的未来。他的“孬”,是不徇私情的硬气,是护林护寨的坚守,是藏在铁面下的温柔。就像老桐树的根,深深扎在桐花寨的土地里,默默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好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