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追忆原开县白泉公社老书记张和平

和平

　　寒江渡口的薄雾未散，千山暮雪已覆过巴峡，雪粒渐渐凝成冰珠，敲打青石碑上"和平"二字。今年小雪后的风格外清寒，吹在脸上，竟有些五十六年前白泉山上的凛冽感了。

掐指算来，翻过年，便是您——我们公社的老党委书记张和平的百年诞辰了。半个多世纪，五秩春秋滔滔流过，足以让山川易容，人事番新。许多往事都已漫漶，许多故人亦面目模糊。唯独您的模样，您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您看我们这些知青时那殷切的眼神，却像镌刻在心上的碑文，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清晰、深刻起来。此刻闭目，您便从那一片苍茫的记忆深处，一步一步，含着笑、带着希翼，向我们走来。

　　我是1969年初春到的原开县白泉公社红岩八队落户，那时，还尚处弱冠之年。从重庆、开县到公社，心里揣着的，是离家的惶恐与对前路的茫然。

报到那日，春寒料峭，公社大院那间简陋的木板房里，您正伏在一张裂了缝的旧书桌上批阅文件。听见动静，您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一团暖融融的笑意：“是城里新来的知青吧？路上辛苦，快，炉子上有刚沏的老荫茶，自己倒，驱驱寒。”那声音温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将我满心的忐忑熨帖得平平整整。

那是我第一次见您，张书记。您不像我想象中威严的“官”，更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者。

　　您对我们的关心，是落到实处的细微。记得那年深秋，我染了风寒，发起高烧，在卫生院就医后，已是午饭时分，我恍恍惚惚走进了公社。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中，隐约觉得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随即听到您焦急的声音：“烧得这么厉害，不行呀！”朦胧中，我看见您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前。

您从食堂打来饭菜，哄着我起来吃饭。您的那份定量荤菜，几乎全挟在了我的碗里。饭后我跌跌撞撞起来想慢慢走着回家，您拉住我，不让我走。那晚，我就与您在你的宿舍那张小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见我已经退烧，您才放心地让我慢慢回家。

　　吃饭、夹菜、留宿、连同您眼中真切的忧虑，从此便烙在了我的生命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夜您自己的小孩子也正病着……。

“爱民如子、知其疾苦”，这话说来容易，可那夜您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真正懂得了这八个字的千钧重量。

您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教诲，从不讲空洞的大道理。在我们与您的接触中，你言语不多，却又字字珠玑。您常说：“做一名基层干部，脚底板要沾泥巴，心里头要装百姓。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才踏实。”记得在白泉公社的那颗小椿树下，恍惚间又听见您那裹着浓重川音的叮咛："莫看小树长得慢，百年后就能作栋梁材。"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哪物质匮乏，供应紧张的年代，白泉公社的知青们，每月还能在供销社购买一斤供量的猪肉，白泉公社的知青们，还可凭粮票在粮站买到大米。其实这些叫人眼馋的待遇，都是您给供销社和粮站专门打过招呼的。

追忆到此，我忽然惊觉，这位口头禅"只活百岁不嫌多"的老者，分明把自己活成了《二十四史》里走出来的冰清循吏，活成了“爱民如子”的君德长者。

老书记最见不得年轻人虚浮浪荡，那次您听见了一些知青不切实际的设想。听着听着，您眉头渐渐锁紧，最后您打断他们，沉声道：“莫学那塘里的浮萍，随风飘荡。要学这白泉山上的青冈树，把根须扎到岩石深处，才能经得起风雨。”您指着窗外那棵在峭壁上倔强生长的青冈树，目光如炬。

那一刻，我看见那位知青满面通红，也看见我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您的言传身教，就如那棵青冈树，将一种名为“踏实”与“坚韧”的品格，深深植入了我们精神的岩层，没齿难忘。

　　然而，命运的狂风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老书记的离去对我们无疑是一晴天霹雳。

那晚，无人组织，无人号召，一帮白泉公社的知青们风尘仆仆地赶到曾经的开县（现重庆开州区）送别老书记。在吊唁大厅，大家默默地流泪，表达沉重的哀思，完后又依依不舍地离去。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哽咽堵塞了我们的咽喉，能说会道者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元微之哭亡友，曾悲叹“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老书记的离世，令我们尝到了与视知青为亲人、呵护知青若子女的领导别离时，那肝肠寸断的滋味。那棵我们精神世界里的青冈树，仿佛在那一刻，也轰然倒下了。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五十六年，足以让一个青丝少年变成白头老叟。五十六年来，我走过许多路，经历了许多事，历经读书、任教及学校领导职务、市区党代会代表、政协委员等。每当在人生的岔路口彷徨，或在事业的困境中焦虑时，我总会想起老书记来。想起您在白泉山的煤油灯下批改文件的身影，想起您在那片贫瘠土地上洒下的汗水，想起您说的“脚底板要沾泥巴”的教诲，这一切都已内化为我为人处世的圭臬。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能陪着老书记看看今天的中国，看看当今的盛世年华，是否如您当年所愿？

我多想能再给您斟上一杯酒，陪您老说说话，告诉您，您当年呵护过的那帮惶恐浮躁的年轻人，没有辜负您的期望，他们一直努力着做一棵扎根大地的青冈树，如今都已功成名就安然退休，尽享天伦之乐。

　　暮色里，松涛卷起千层雪浪，窗外的风又紧了，带着呜咽之声。我敲着键盘，还想写些什么，泪水却流淌下来。也罢，有些哀思，原本就不是文字所能承载的。谨以此文，聊寄寸心。

张书记，白泉的乡亲们都说，您化作了山上那棵最挺拔的青冈树，日夜守护着那片土地。若真如此，来年春润大地新绿之时，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向您绽放，其中最斑斓艳丽的那朵，便是我们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献给您的、无声的百年贺礼。

呜呼哀哉，任而不寿，生也永终，君其有灵，伏惟尚飨！

原开县白泉公社红岩八队知青

王小瑞追忆

2025年11月25日星期二



注:图片自网络下载，致敬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