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秋色正浓

李建新

时近小雪，十一月末却连日晴光潋滟，秋意似被山风挽留，迟迟不肯谢幕。我们夫妻自驾驱车四小时，重访二十年未见的张家界。四天三晚，不为浮光掠影的打卡，只为在峰林深处，与这浓得化不开的秋色，做一场静默而深情的对望。

再遇张家界，山川已悄然换骨。百龙天梯如银线穿云，一步凌虚，直入苍茫；七千四百五十五米的天门山索道横渡虚空，恍若御风飞仙的羽翼；一千三百米绝壁之上，天门洞如天眼低垂，静观尘世浮光掠影；九十九道弯的通天大道盘绕山脊，似命运曲折终抵光明。黄石寨的奇峰依旧沉默伫立，如远古的守望者。然而最撼动心魂的，却是此刻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的深秋——那是时光酿成的酒，醉了峰林，也醉了归人。

张家界的秋，是色彩与光影共谋的盛宴。乔木的深绿、灌木的浅黄、岩壁的赭石，在雨后初晴的天光下交织成一幅流动的锦缎。山间云雾，是这画卷中最灵动的笔触——它们时而聚拢，温柔地裹住群峰；时而散去，露出峭拔的轮廓，仿佛天地在呼吸。光影流转间，山水如诗，步步生境，每一瞬都是不可复制的绝美。

大自然是最恣意的调色师，以整座山谷为调色盘，泼洒出最浓烈又最温柔的秋光。槭树最先感知时节，立于山坳，如一群心事初萌的少女，脸颊悄然泛起酡红。那一抹红，不是张扬的火焰，而是内敛的深情，是岁月低语中的一声轻叹，是秋风拂过山脊时，大地无声的回应。

登临黄石寨，林间苔痕斑驳，落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松软如时间的绒毯，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静谧之上。路旁油茶花开得细碎，白瓣黄蕊，香气不张扬，却执拗地凝在清冽的空气里，等人迎面撞个满怀——那是秋天最温柔的伏笔，藏在不经意的呼吸之间。

半山腰有片荒废的梯地，野草齐腰，荒芜中透出生机。金黄的野菊从坍塌的石垣中探出头来，花瓣上缀着露珠织就的帘，晶莹剔透，仿佛秋日的眼泪。沿着小径愈行愈高，秋意也愈浓——不是铺天盖地的热烈，而是枫香的红、银杏的黄、青冈栎的褐与常绿乔木的苍翠，经纬交织，如一幅土家锦缎在光影中静静流淌，无声诉说着大地的丰饶。

而最美的秋色，藏在金鞭溪畔。漫步溪边，阳光忽然穿透林隙，整个山谷霎时明亮。对面的天门山英姿勃发，石峰不再冷峻青灰，而是泛着温润光泽，如浸泡在陈年黄酒中的琥珀，通透而醇厚。最妙的是天门洞——它悠悠吐纳着薄雾，那雾轻柔如仙子的腰带，缠绕山腰，仿佛天地正在呼吸，吐纳着千年的灵气。

北边的远山，亿万年来傲然挺立的石峰群，此刻化作云海中的岛屿，时隐时现，似有还无，恍若仙境。云涛翻涌，峰林若浮，仿佛时间在此凝滞，万物皆入梦境。那一刻，人如微尘，却因目睹此景，心生浩瀚。

下山另择小径，穿行于竹林与古松之间。秋竹不似春竹青翠欲滴，泛出淡淡鹅黄，竹节处染着些许黛青，如岁月题写的诗句。风过时，竹叶簌簌，声如清越玉磬，与松涛的浑厚恰成应和，一高一低，一清一沉，奏响山林的秋日交响。在一株五百年的古松下，我们留住了这个秋天最美的合影。虬枝在秋阳下投落斑驳的影子，仿佛在无声诉说它见证过的无数个轮回。

日暮时分，静坐红河谷畔。对岸绝壁被晚霞染作绯红，倒映水中，与绿波相漾，如梦如幻。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起圈圈涟漪，将倒影搅碎又重组，宛如天地在作画，一笔未尽，又起新章。此情此景，忽然懂得了何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不在喧哗，而在静默中的震撼。

夜幕垂落，月光如银，泻满整座山谷。秋虫的鸣叫渐稀，反而衬出山夜特有的静——那不是死寂，而是饱满的、有生命力的静，如熟睡的巨兽均匀的呼吸。远处偶尔传来守林人的脚步声，沉稳而踏实，仿佛在与大山夜话，诉说着人与自然最古老的默契。

忽然想起日本俳人种田山头火的句子：“秋风拂过，一草一木皆成佛。”眼前的张家界，每一块石、每一棵树、每一缕风，都在这秋光中获得了神性。它们不言语，却诉说着最深的真理；它们不挽留，却让人想要永远停留。山魂不语，却以秋为媒，将灵魂轻轻唤醒。

张家界的秋，从不急于展示，也不刻意渲染，只是从容地完成生命的轮回。而我们这些匆匆过客，若能偷得浮生几日，在此与秋天深深对望，便也算不负岁华，不负山河了。原来最好的秋天，是可以封存在一杯茶里，一饮而尽的。就像那些深藏记忆中的美好时光，看似远去，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