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69年11月16日我赴黑龙江呼玛三合村下乡,1979年1月21日我离开三合回家,回上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塔河坐火车到加格达奇,再转哈尔滨。抵达哈尔滨的当天,没有买到58次发往上海的车票。第二天刚上车入座,一位穿着军棉大衣的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站在我的座位旁,一问方知她是在嫩江农场下乡的上海知青,怀了九个月身孕回沪待产,我把座位让给了她。夜晚,我站得又累又困,欲钻进座位下睡觉时,女人硬是把她的绿大衣塞给我垫着。躺在座位下的地板上两条腿蜷缩着不敢伸直,但总比站着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是应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天下午,58次列车驶入上海老北站。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月台上没有了人声鼎沸的喧嚣,没有了高亢的语录歌,只有旅客出站的背影和匆匆的脚步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把孕妇送到她要乘坐的车站,她泪眼婆娑并主动留下了联系方式。我折身坐上回家的104路公交车。沿途举目四望,大上海依然是灰暗的主色调:自行车流簇拥着“辫子”电车,匆匆的行人。心里突兀想到: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难道就这么的从黑龙江边境的边民又变回了上海人?我怀疑做了一场十年之久的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了104路公交车,一眼就看到龙华塔依然矗立在那儿,那是从孩提时代起再熟悉不过的古建筑,油然有了一种亲切感。家就在车站的斜对面。我拎着旅行袋过了马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拐进家门,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家门虚掩,我悄悄的推开半扇房门。母亲正背对着在缝制棉被,我静静地伫立在门口,母亲察觉身后有风,转身低下头,目光从老花镜框下透过来观望,好一会儿才问:“是小富林吗?”我叫了一声“姆妈”,母亲还是紧盯着我,似乎不相信我真的回家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这次不是探亲,是户口回来了,我事先没有告之,想给家人一个惊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家兄弟姐妹六个,我排行老五。下乡时我16岁,发育晚,身高只有1.48米,体重49公斤,家人和一个门牌号的邻居都叫我“小富林”。1972年我开始猛长个子,有1.75米身高,以后的劳动长了一身肌肉,变成一个东北汉子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吃年夜饭,父亲拿出一瓶“石库门”上海黄酒,我说我不喝酒也不抽烟,我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母亲做的上海菜肴。桌上的菜很丰富,但总觉得没有过年的气氛。父亲问东北是怎么吃年夜饭的?都吃些什么菜?我一一回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不由得想起了大兴安岭每年冬天深山老林里,白雷皑皑之中套子房过春节的情景:大年初一下午放假,抓着虱子,洗涮衣服,缝补鞋裤,匕首剃须;黄昏时分,听得锅铲叮咣,闻到扑鼻香气;房外明子,屋内油灯。司务长吆喝一声:“开喝啦!”,于是,卷起铺盖,八人一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快朵颐,划拳猜谜,说笑连天,痛哉快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返城,对知青来说是件非常高兴的事儿,可我总是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十年下乡已不适应上海的冬天,阴冷阴冷的,白天,我仍然穿着棉军服棉军裤,羊毛军用大头鞋。邻居大妈笑问:小富林你还做东北人啊?难熬的是晚上睡觉,被窝里是阴凉的。于是,我想起东北的火炕,还有山上套子房里烧红的大铁炉子,屋外零下三四十度,屋里温暖如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煎熬的是在等待分配工作的那些日子,每天“三饱一倒”,百般无聊,千般无趣,孤寂茫然,颇有群雁南飞落单之感,真是“十年劳碌命,一日不得闲”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日闲逛到徐家汇华山路的新华书店,书架上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吸引了我的眼球,这不是在插队落户时想读的书吗?于是全套17本买下,顺带又购买了巴金的名著《家》、《春》、《秋》和茅盾的《子夜》、“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等著作,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花过钱。高兴之极。还买了几本国外翻译名著,自此,犹如老鼠跌进米缸里,终日足不出户,白天自习初中数理化,夜间阅读名家著作,倒是觉得一天怎么就只有24小时呢?</span></p> 从零起步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个月后,我被街道分配进一家工厂,生产收音机和电视机的各种电源变压器和晶体管。先后进厂的有六七十名返城的老三届和后几届的初中老知青,所有新进厂的知青在同一起跑线上起步,到各车间去当工人,学技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被安排到最繁重最艰苦的自动冲床车间当两班倒的操作工,一个月后担任了班长,三个月后,厂党支部书记和厂长约我谈话,说我“经受了组织的考察,表现出色”。李书记说,看过你的档案,才知道你在农村担任过大队副书记和大队长。于是调我进政宣科担任干事,负责厂里青工的业余文化教育工作。一年后,转调保卫科任负责人。期间,协助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厂内职工偷窃倒卖贵重金属的案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进厂的第三年,厂里要建造48套职工住房,张榜招聘基建负责人。我认真思考后揭榜“毛遂自荐”。我有在黑龙江下乡时负责大队村屯基建的经验,只要手握“督导施工工期”和“监督施工质量”两把令箭就可以,如果领导聘用,我将不遗余力完成任务。李书记和黄厂长让我细谈了建房工作的设想和计划。几天后,厂部研究决定认可我的自荐并张榜任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十分高兴,又干起了老本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带着两名助手,在基建工地旁搭建了临时办公室,便于每天和施工队打交道、研究施工方案、监督基建质量和施工进度。凭心而论,在上海搞基建的辛苦,是不能与农村基建相提并论的,每天例行检查质量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我充分利用空闲时间自学文化课程,以弥补下乡时没有读书机会的遗憾,“一石二鸟”。一年半后,家属住宅楼如期保质完工,分到住房的职工欢天喜地,我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又得到了厂领导的信任和职工群众的赞扬,也算是“崭露头角”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厂领寻察觉到我有经营管理的长项,便调我进生产计划科先任生产调度,熟悉全厂生产情况,半年后再任生产科长,协助厂长抓生产经营管理。我利用管理农村生产队的原理,兼用“优选法”和“统筹法”,把厂部与车间、车间与车间、厂部与外协单位之间的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span></p> 优秀民兵工作者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进厂后的第四个月,厂党支部和上级武装部发现我的军事素质强,任命我为厂武装民兵连连长。次年,上级党委和武装部门又任命我为厂民兵营营长,并指令我协助武装部长工作,对公司所属各企业单位的武装民兵分期分批进行预备伇期军事训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拿出下乡时接受过的严格军事训练的“十八般武艺”,使出浑身解数,从队列、刺杀、射击、投弹,到敌火下利用地形地物进行单兵、战斗小组及战斗班的运动,军事训练搞得有声有色,得到何部长的赞赏。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吴八老岛反修斗争的三合民兵连时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某日,徐汇区武装部部长带着参谋干事们,来到龙华机场附近的民兵训练基地,检查民兵预备役军事训练。何部长指示我演示单兵战术。我摆开架势,先是行云流水般打了一套当年边防八团侦察连干部教授的“擒拿格斗十六式”拳术,接着操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杀声连连一气呵成,做完一整套刺杀动作,获得武装部领导和列队观赏民兵的喝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次,何部长组织公司四十多位民兵干部们去奉贤县武装部的打靶场进行实弹射击和手榴弹投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射击时,我5发5中得49环,与另一位民兵干部并列第一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何部长和县武装部副部长看了高兴,又奖励我10发子弹。我持五六式全自动步枪,用站、跪、卧三种姿势打了3个点射,10发10中,得93环。奉贤县武装部为我们准备了50颗手榴弹,每人投掷1颗。我先讲解投弹要领和安全措施,又作了实弹投掷示范。由于投掷手榴弹危险,有的人一紧张,只投了二三十米远,有的干脆放弃,最后剩下十几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征得何部长同意,我将手榴弹一字摆放在掩体墙上面,拧开保险盖,戳破防湿油纸、勾出导火索指环,接着,一次次助跑将十几颗手榴弹连续投掷出50米红色标线之外,“咣、咣、咣……”爆炸声不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由于几年来协助何部长组织指挥民兵训练并参与“严打”任务,受到上级党委和区武装部首长的赞赏,1985年5月,上海警备区政治部授予我“优秀民兵工作者”奖励和胸佩奖章。我想,这份成绩应该归功于三合大队党支部、民兵连对我的教育培养,我是从反修最前沿的吴八老岛“三合战斗村”走出来的知青。</span></p> 工作与学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直以来,各级党组织视党务干部比行政业务干部的作用更重要。1984年初,党委任命我担任厂党支部副书记兼管组织工作。八年前我就干过这一行当,对于我来说是“驾轻就熟”,只是心中暗自感叹,被白白“溜了一大圈”,荒废了许多宝贵的青春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在返城的半年后,便开始自学全套的初中课程。下乡时虽说是六九届初中毕业,但我们这一届实际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文化水平,自学文化是一件艰难的事。下乡时已荒废了整十年,我的情愫还在农村的锄头、钐刀、大锯和斧头、在龙江流水和皑皑白雪中徘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自学半年后的第一次考试,数学仅得39分,惭愧啊,因为对几何一窍不通。痛定思痛后决定在几何上下苦功夫,最后以96分划上句号。1982年7月获得了初中毕业文凭,尝到了读书的苦涩和快乐,更多的是精神的满足。继而又连续苦读高中夜校,1984年4月得到高中毕业文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连续四年扎实的文化学习,我的目标是考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未曾料到某一天,党委高书记约谈,让我报考“党政干部行政管理专修班”,并说,此科招生条件是“在职的,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基层以上党政干部。必须经过上级党委作为培养对象进行推荐,可参加3个月的半脱产高考复习班,考试成绩择优录取。”我服从了党委的决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84年4月,参加片区此科高复班的一百七八十个学员被分成3个班级,其中老三届高中初中生占95%以上,校方预告的入学率仅为20%。高复时有十几名学员陆续退出,我意识到这次“赶考”竞争压力很大。强者如林,我这个六九届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般的努力复习亮中课程才能胜出,好在连续四年的学习可以乘热打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个月后,我冒着7月的酷暑,怀着镇定的心情进入考场。8月的一天,当高书记把录取通知书交给我,并说:“此科录取新生33名,你是第22名”时,我欣喜若狂,回想起下乡时想读书未能如愿,后担任大队主要领导,又被繁重的工作捆住了手脚,下乡十年没读成书,是我唯一的遗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86年上级党委任命我为厂党支部书记。1987年8月,我手捧着上海市副市长兼上海电视大学校长谢丽娟签名的毕业证书时,心中自是一番感慨。大学毕业后明白一个道理:读书不仅能提升人的认知水平,关键是培养了人独立思考的辨识能力,特别是对我这样下乡十年,经历过风雨坎坷的知青来说。从实践中来,学习专业和理论知识,再回到实践中去,对时势世事的认识有了质的升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年黑龙江边境农村初期的饥饿、难耐和严寒、极其艰苦的劳作,那是为了活着。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十年上山下乡的经历,使我认识了社会、特定时期的政治和历史。感谢生活,感谢吴八老岛三合村朴实的村民,感谢和我一起抱团走过来的知青战友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路在脚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