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笔退休金到帐,半生风雨终见晴

舒志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手机“叮”的一声,清晨九点二十七分。屏幕亮起时,一条来自工商银行短信静静躺着。指尖莫名有些发颤,点开的瞬间,那个数字清晰映入眼帘——与娄底市人社局审批表上的金额分毫不差,我的首笔退休金,真真切切到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心口猛地一热,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二十一年了,那段“断奶”般颠沛的日子,终究是走到了头。窗外的天格外蓝,亮得有些不真切,像我此刻的心,被一种厚重而踏实的安稳感填得满满当当,从此,终能衣食无忧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无忧”二字,恰似一把钥匙,插进记忆深处那把生锈的锁。“咔哒”一声,弹开的,却是旧时漫天的风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年重阳节,天塌了。父亲猝然长逝,十一岁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光与声。我像一头绝望的幼兽,用额头拼命撞向冷硬的地面,仿佛皮肉的剧痛,能压过心底的崩裂。“爹爹,我才十一岁啊!你走了,我还怎么读书?”哭声嘶哑,是拼尽全力的挣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双同样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将我死死搂住——是母亲。她自己泪痕未干,却硬生生咽下呜咽,拍着我的背,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宝宝儿,不能撞!脑袋撞坏了,今后还怎么读书?你只管好好考,妈妈就是讨米要饭,也一定供你读完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讨米也要送你读书”,这句话成了我此后人生唯一的光。母亲言出必行,三年后我从村小初中毕业,接到溆浦一中高中录取通知时,那份喜悦里,浸满了母亲每晚纺车前的佝偻身影。三斤棉纱,在纺车吱呀声中织过一个个长夜,换来三元钱。那三元钱,是我的温饱,是我的前程,是母亲用脊梁为我搭起的,通往未来的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中岁月清苦,幸而有大哥相帮。记忆里,大哥总在夜晚出门,去县总工会讲课。深夜归来时,他身上带着一身冰凉的露水气。他每月领到讲课费后就给我三元钱,我攥着那钱,千言万语堵在喉头——那里面装着他的学识、他的疲惫,还有对弟弟沉默如山的疼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省建材学校,原以为踏上坦途,命运却再出考题。班主任吴岳云老师首次宣布助学金方案时,我竖着耳朵听,心一点点沉下去——甲等行列里,没有我的名字。教室里的喧嚣瞬间退去,只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眼泪毫无防备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吴老师看见了,他没有过来安慰,只是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平静补充道:“今天的方案是初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是这短短一句,留住了我全部的希望。第二次公示时,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甲等名单里。每月十五元助学金,外加一块八毛七的粮补,合计十六块八毛七。这笔“巨款”,让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挺直了脊梁,顺顺利利完成了学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八三年中专毕业,我被分配到省直企业;一九九一年任副主任科员,一九九二年升任副处级车间主任……人生画卷似乎正朝着光鲜亮丽的方向平稳铺展。一九九六年《劳动法》实施,我与企业签下二十九年长期合同,那时以为,这便是能安度一生的铁饭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谁曾想,二零零三年企业改制被兼并。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便是一座大山。次年六月,我在辞职书上画押签字,从此正式“断奶”。那点微薄的辞职补偿金,转身交给妻子拿去建房——家总算有了栖身之所,我却再也无力为自己续缴社保。后来也曾打过工、经过商,可身处他乡,人脉稀薄、胆量有限,既不敢借钱,也不敢深合伙,生意始终做不大,只能在总代理的缝隙里,挣一点微薄利润糊口。直到五十五岁那年,店子终究支撑不下去,我只好搬回家里,靠着剩下的配件材料,学着上门维修,勉强维持生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断奶”的二十一年,如今回想竟有些模糊。那些日夜奔波的辛劳、手头拮据的局促、深夜里对未来的惶恐,都被时光慢慢磨淡。唯有两个人的身影,在记忆里愈发清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是我的妻子。这二十一年,她像一棵沉默的树,始终站在我身后。每次我收拾行囊外出打工,她总是默默帮我整理衣物,送我到车站,眼神里没有半句埋怨,只有细细的叮嘱。而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推开那扇门,她总在灯下等候,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包,一声“回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便洗去了我所有的风尘与委屈。二零零九年,是她借来三万元与表哥合伙开了家水暖卫浴店。可我终究是外行,不懂水电技术,合作三个月便散了伙。在我最灰心丧气的时候,又是她,默默再借三万元盘下店面,然后拉着我一家家拜访水电师傅,赔着笑脸说好话,一点点为生意打开局面。她的情,我欠得太多太多,多到这辈子都不知如何偿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另一个是我的女儿。她从小便争气,从考上涟源一中,到顺利考上大学、攻读研究生,一路顺风顺水,从没让我操过半点心。大学四年,国家奖学金、省级奖学金她拿了个遍,别人家孩子读书花钱,我的女儿读书,竟几乎是“免费”的。研究生毕业後,她先在银行工作,后来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公务员,一举进入广东省政府机关。她用自己的翅膀飞得又高又稳,也把我这颗惶惑了二十一年的心,熨帖得平平整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月九号,我去娄底市人社局办理退休手续。工作人员递来审批表时,我一眼瞥见那个数字,心猛地一跳——竟比我私下估算的高出一千五百元。我疑心看错了,凑近了仔仔细细看,才发现备注栏里一行小字:一九九五年以前,视同缴费年限,十二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第一笔退休金,哪里只是一笔钱。它是母亲纺车的吱呀回响,是大哥夜课归来的余温,是吴老师那句举重若轻的“初榜”,是女儿厚厚一叠获奖证书的辉光,是妻子二十一年不离不弃的守望,更是这个时代,对一个普通人半生劳碌最庄重、最温暖的盖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它来了,我的退休生活,便真的开始了。</span></p><p class="ql-block"> 舒 志 平</p><p class="ql-block"> 2025年11月25日 写于湖南涟源</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