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一年记:从粉笔到花瓣的转身

文飞成元

<p class="ql-block">今天,我整整六十四岁,也整整离开讲台一年。</p><p class="ql-block">我把日历最后一页撕下,像当年撕下一张作文纸,却不再写“阅”字,只轻轻折成一只鹤,放进窗台的花盆——它贴着泥土,像要替我继续批改春天的错别字。</p><p class="ql-block">一年前的此刻,我抱着粉笔盒走出校门,粉笔灰在风里飘成一场小雪。我回头望,望见自己三十七年的影子还贴在黑板上:右手抬成四十五度,指缝间漏出的粉尘,是无数颗被点燃的星。我以为告别会把心掏空,却没想到,那只是一次换笔——把粉笔换成枝头的新芽,把下课铃换成清晨的鸟啼。</p><p class="ql-block">如今,我的教室是整条护城河。</p><p class="ql-block">柳树是我的课代表,风一吹,它把枝条垂进水面,像替我检查背诵;鱼儿排成列,背鳍露出水纹,是悄悄默写的标点。我坐在长椅这头,摊开一本无字书——书页是阳光,是落叶,是远处卖糖葫芦的老人忽然拔高的吆喝。我批改它们,用不再颤抖的右手,用一颗终于不再赶时间的红笔心。</p><p class="ql-block">我学会了在菜市场和诗人一起排队。</p><p class="ql-block">卖西红柿的大嫂,把圆滚滚的果实码成叠韵,她称斤两的声音,平平仄仄,像讲《木兰诗》。我掏出硬币,听见“当”一声,平声,押的是“人间”韵。回家路上,我把诗放在篮子里,与西红柿并肩,它们一起滚动,像两个刚转学来的新生,脸蛋红得发亮。</p><p class="ql-block">我也学会了在黄昏里开小差。</p><p class="ql-block">夕阳把云烤成金黄,我把自己烤成孩子。脱下鞋子,让脚趾去拜访石子的童年;它们跌跌撞撞,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响。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升起,我跟着节拍晃肩,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写“永”字八法。可没人笑我,连风都俯在我耳边说:写不好也没关系,笔画连着心跳,就是正楷。</p><p class="ql-block">夜里,我关掉所有灯,让月光来做班主任。</p><p class="ql-block">它把光洒在书桌上,像一条无声的走廊,巡查我三十七年的备课笔记。那些页脚卷起的边角,被月光抚平;当年用红笔写下的“优秀”,如今被银色覆盖,像一场温柔的改判——原来我也可以是自己的学生,被岁月轻轻鼓励:这一次,你写“生活”二字,结构匀称,笔画舒展,甲。</p><p class="ql-block">我依旧改作业,只是题目换了——</p><p class="ql-block">昨天,我批改老伴泡的茶:第一道,略涩,评语“青春”;第二道,回甘,评语“晚年”;第三道,淡到无味,我批“归真”,并在旁边画了一个笑脸。他端杯子的手,纹路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作文纸,我握住,像握住一篇共同完成的记叙文,题目叫《执子之手》,字数不限,一生刚好。</p><p class="ql-block">今天,我把退休证放在枕边,像放一张期末成绩单。</p><p class="ql-block">它不再证明我教过多少学生,只证明我终于学会了教自己:</p><p class="ql-block">用一朵花教呼吸,</p><p class="ql-block">用一阵风教放下,</p><p class="ql-block">用一滴雨教思念,</p><p class="ql-block">用一声鸟鸣教开始。</p><p class="ql-block">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叠进六十四岁的书包,背向更远的远方。那里没有铃声,却遍地是课堂;没有课本,却页页是诗;没有考试,却处处是答案。</p><p class="ql-block">我走着,像当年第一次走上讲台,心跳如鼓;</p><p class="ql-block">我笑着,像当年最后一堂课,泪光闪闪。</p><p class="ql-block">只是这一次,粉笔灰不再落下,</p><p class="ql-block">取而代之的是——</p><p class="ql-block">满城的花香,替我板书:</p><p class="ql-block">“退休不是下课,而是春天的放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