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赵朝荣</p> <p class="ql-block">许沟的蓝</p><p class="ql-block">头一遭晓得，母亲也是会说谎的。这事情，得从头细细地说。</p><p class="ql-block">倘若有来生，我还是要寻到许沟去的。那里的天，是泼辣辣、毫不吝啬的蓝，蓝得像一匹刚出染缸的缎子，澄澈，明净，透亮得寻不出一丝儿杂尘；那里的山，是漫山遍野、淋漓酣畅的翠，翠意里又星星点点地缀着些花儿，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热热闹闹地争着，抢着，要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去；那里的人，心是实的，血是热的，带着泥土里长出来的朴拙与温存。</p><p class="ql-block">故事，得退回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许沟。</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日子，是自个儿手里一点点织就的。从一粒棉籽落地，到纺车嗡嗡地抽出长长的线，再到织布机哐当哐当地响上一个个日夜，这才成了布，最终缝制成身上衣衫、炕上被褥。家家户户都守着个老理儿：衣裳破了，补丁叠着补丁，照样穿；实在短了、小了，便由底下的弟妹接了去，仿佛那衣裳也有生命，能在这传递里延续下去。</p><p class="ql-block">我们家每回新布织成，头一桩事，总是先紧着给我奶奶做一身单的，再做一身棉的。她替换下来的旧衣，母亲改了改，便上了自己的身。</p><p class="ql-block">记得是个夏日的晌午，日头明晃晃地晒得人发懒。渑池供销社来了两女一男三个职工，拉着一架木板车，车上堆满了各色花布，停在了村头那棵老皂角树的浓荫下。他们说，这叫“的确良”。这可是个稀罕名儿，霎时便轰动了整个村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围了上去，把那架子车堵得严严实实。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颜色鲜亮、花儿水灵灵的布料，一遍又一遍，真是爱不释手。那样的光鲜，那样的挺括，谁又能抗拒得了呢？</p><p class="ql-block">我奶奶颤巍巍地拈起一块白底子蓝圆点的布角，往我母亲肩头比量着，嘴里啧啧着：“好看，真好看。”连说了几声。</p><p class="ql-block">旁边站着的三奶奶也帮着腔：“他大嫂，这月白色的，衬你。”</p><p class="ql-block">“蓝点的瞧着清气，就这块吧，扯六尺。”奶奶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p><p class="ql-block">末了，又扯了一块黑布，说是给我大哥做条裤子。</p><p class="ql-block">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到院子里，奶奶从自己屋里翻出一件半旧的黑布褂子，在桌上展得平平的，让母亲照着样子裁。“放肥大些，我觉着这些日子，身子骨像是要发福了。”奶奶在一旁细细地嘱咐。</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针线活是出了名的利落，天还没擦黑，一件新褂子已初具模样了，只剩下领子和扣绊没有缀上。</p><p class="ql-block">“妈，您来试试，不合身了好改。”母亲对着在灶间忙活的奶奶说。</p><p class="ql-block">“你替我试试罢，我手上沾着面，不得闲。”</p><p class="ql-block">母亲便依言换上了那新褂子，站在奶奶面前。</p><p class="ql-block">奶奶撂下手里的活计，围着她左看看，右瞧瞧，半晌，才点点头：“嗯，不大不小，正合身。”</p><p class="ql-block">“妈，您穿……会不会太宽大了些？”母亲微微蹙着眉，有些担忧。</p><p class="ql-block">“我本就是给你扯的。”奶奶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块石子投进了静水。</p><p class="ql-block">“啊？”母亲愣住了。</p><p class="ql-block">“不成！这怎么成！我还有衣裳穿呢！”母亲说着，便要脱下那新衣，急着去找剪刀，说要改回原来的尺寸。</p><p class="ql-block">奶奶立刻站起身，一把拦住她：“你也该有件新衣裳了，就这样吧，听我的。”</p><p class="ql-block">母亲还在推让，声音里却少了些坚决。就在她低头收拾针线的那一瞬，我瞧见了，她那微微抿起的嘴角边，有一丝怎样也掩不住的、浅浅的喜色，像偷喝了蜜糖的孩子。</p><p class="ql-block">那件白底蓝点的“的确良”褂子，后来便常常穿在母亲身上，在许沟那片泼天的湛蓝下，走来走去，像一朵清亮亮的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