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生(百寿篇)十九

桃源圣地

十九时光深处的灯火一一回忆在百寿镇的日子许多年过去了，我总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恍然又回到了百寿镇。记忆的帷幕拉开，那里没有都市的璀璨霓虹，只有一片沉静而坚韧的、属于岁月的微光，如涓涓细流，在我心田缓缓漫溢。 初到时，我像一株怯生生的幼苗，被移植进一片古老的森林。校园里的老教师们，便是那些根深叶茂的乔木，沉稳、肃穆，吐纳之间都是经年的风霜与智慧。我敛声屏气，将自己缩成一团安静的影子。唯一的声响，是夜深人刻写蜡纸时，铁笔与钢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清冷而固执，是我与自己的对话，也是我在陌生环境里确认自身存在的唯一方式。那时的教学，仿佛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试题自己出，答案自己寻，成绩也只是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漫长对话。我在黑暗中摸索，时常感到前路茫然。 直到我渐渐看清，那些沉默的老教师，他们正是这片森林里的“守夜人”。他们以身为烛，静静地燃烧，光虽不耀眼，却久恒地温暖，足以照亮我脚下方寸的土地。在他们的指引与庇护下，我这株幼苗，竟也开始怯怯地抽枝展叶。我开始懂得，那岩壁上斑驳的“百寿图”，镌刻的不仅是百年的祈愿，更是一种无声的传承；那绕城而过的碧水，流淌的不仅是明清的旧梦，更是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后来，风里送来了新的种子。年轻的代课老师来了，兴安师范的毕业生们也带着青春的朝气来了。沉寂已久的校园，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多条喧腾的溪流，充满了活力。我们一同油漆斑驳的窗棂，看那新鲜的、明亮的颜色，如何一点点覆盖住岁月的暗色；我们一同平整门前那个巨大的坑洼，汗水滴入泥土，我仿佛能听见未来操场上传来的奔跑与笑语。那是一种创造的欢愉，是亲手将“破败”一词，从现实的字典里撕去，郑重改写为“崭新”的过程。 筹建第二小学的日子，是身体最为疲惫，精神却最为鼓胀的时光。我们在初中部迁走后留下的空旷与残破上，像春燕衔泥般，一砖一瓦地筑起新的梦想。白天，是教室里不曾间断的琅琅书声；夜晚，是教育组的会议与工地传来的钉锤协奏。我常感分身乏术，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然而，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生活露出了它最温柔的一面。一位卖豆腐的家长，用她最朴素的方式，为我点亮了一盏灶火间的灯。她知道我无暇去争抢那些天未亮便上市、转瞬即被抢购一空的塘角鱼、黄骨鱼，便总是默默地为我留下一份。当我从她手中接过那还带着市井微温的、鲜美的馈赠时，我感到接过的并非只是一餐饭食，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体谅与守护。这份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温情，比任何勋绩都更令我感到心灵的富足。 当工作的重压与生活的琐碎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时，回龙山便成了我的精神庇护所。沿着百寿中学后方那条崎岖少人迹的山径向上，两旁荆棘时时牵住衣角，仿佛执意挽留，又似在考验攀登者的诚意。待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立于那古朴的凉亭之下，整个世界豁然开朗。远山如黛，层峦叠翠，脚下百寿镇的青瓦白墙错落有致，宛如一幅摊开的水墨长卷。山风穿亭而过，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将登山的微汗与满心的疲惫一并拂去。此刻凭栏远眺，天地尽入胸怀那些萦绕心头的纷扰与焦虑，竟真如山间薄雾般，在阳光下悄然消散，只剩满目苍翠与无边宁静。这份登临后的心旷神怡，清冽而通透，为我一次次洗去尘埃，重新积蓄前行的力量。 在那八年‘‘抗战"中，不仅我的生命与这片土地深深交融，我爱人的根须也同样扎进了这里的土壤。他十年如一日，每个春节都留守镇上，组织策划各式各样的文体活动。他既是导演又是策划者，也是忙碌的“总裁”。在他的奔走与呼喊中，乡镇的春节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锣鼓喧天，龙狮欢舞，那份热闹与繁华，是献给这片土地最深情，也最热烈的礼赞。 终于，离别的日子还是到了。送行的场面，我至今不忍细想。那些曾与我共度无数晨昏的家长、老师、朋友，还有与我爱人在球场上并肩作战的球友们，都来了。他们相拥惜别，动情地说：“感谢你们多年为我们镇的任劳任怨。”他们还将那份说不尽的情意与祝福，化作一件件朴素的纪念品，塞满了我的行囊。我没有多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是将那一张张真诚的面孔，连同百寿镇的青山绿水、晨雾晚霞，一并深深地、永久地刻印在心底的最深处。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那片土地，融入了县城另一种节奏的生活。但我知道，在我生命的底色里，永远摇曳着百寿镇的灯火——那是老教师们案头不灭的烛光，是建设校舍时星月映照下的微芒，是灶台前那碗鱼汤升腾的温暖雾气，是回龙山巅那阵清风的抚慰，也是送行时，那一双双湿润眼眸里折射出的、比星辰更明亮的光辉。它们并不耀眼，却足以穿透所有岁月的烟尘，在任何我需要温暖与力量的时候，温柔地、坚定地将我的回忆与前行之路，一并照亮。七律·百寿镇忆旧一初临庠序少朋俦，孤影青灯自探求。刻蜡深宵星伴卷，领航前辈指迷舟。拓荒岂惧黉门陋，筑梦何辞霜鬓秋。最忆市桥鱼脍美，别时珍重满囊收。二一别乡关已十霜，梦魂常绕旧书堂。蜡声刻夜思初志，烛火引师明导航。筑校同挥千滴汗，登亭独揽万重冈。行囊满贮真情在，长照心灯是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