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头雁

李维

清晨的湖面还浮着一层薄雾，我沿着岸边缓步前行，忽然听见一声清亮的鸣叫划破寂静。抬头望去，几只斑头雁正从水面腾起，其中一只展翅跃升，翅膀拍打空气的节奏带着一种古老而庄重的韵律。它的飞羽在晨光中泛出青灰与雪白交织的光泽，像是一道写在天边的诗行。水花四溅的瞬间，仿佛时间也被惊动，涟漪一圈圈荡开，映着它离去的身影。

不远处，另一群斑头雁安静地浮在水上，像一群沉思的旅人。它们的头羽黑白分明，像是用最细的笔勾勒过，在颈侧形成独特的纹路。一只年长的雁缓缓抬起翅膀，又轻轻落下，仿佛在向同伴传递某种无声的讯息。这动作并不张扬，却透着一种内在的力量——那是属于迁徙者的语言，是穿越高原风雪后沉淀下来的从容。

我蹲在浅水边的石块上，看一对斑头雁在波光中互动。一只展开单翅，姿态舒展如舞者，另一只则低头轻触水面，像是在饮水，又像是在试探水温。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却从不碰撞，彼此呼应又保持节制。这种默契让我想起那些年复一年飞越喜马拉雅的旅程：在稀薄空气中穿行，在风暴里结队前行，靠的正是这样无需言语的信任。

阳光渐渐洒满湖面，一群斑头雁开始活跃起来。其中一只突然振翅而起，双翼展开的刹那，整片水面仿佛都被唤醒。它并未飞远，只是低空盘旋一圈，像是在巡视领地，又像在鼓舞同伴。其余的雁并未惊散，反而昂首鸣叫，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首属于高原湖泊的晨曲。它们的羽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银灰，像是披上了流动的晨雾。

这群斑头雁并不怕人，但也不亲近。它们保持着一种自然的距离，既不回避我的存在，也不刻意靠近。我静静坐着，看它们在水中游动，姿态悠然却警觉。那只领头的雁不时抬头张望，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切开远处的山影。我知道，它们虽此刻安宁，心却始终系在远方——那片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天空，才是它们真正的归途。

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几只斑头雁收拢翅膀，静静漂浮，像是一时歇息，更像是在积蓄力量。它们的身影倒映在水中，上下对称，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惊动倒影，涟漪将它们的身影揉碎又重聚。这一刻的宁静，竟让我生出错觉：它们是否也曾厌倦飞行？是否也想过就此停驻？

但我知道不会。斑头雁生来就属于高远的天空。它们的骨骼中藏着气囊，血液里流淌着适应缺氧的密码，连叫声都像是从云层之上坠落的回音。刚才那只展翅的斑头雁，翅膀上的每一片羽毛都写满了风的痕迹。它低头整理羽翼时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段记忆——关于雪山、关于湖泊、关于一次次穿越生死线的归途。

阳光下整群斑头雁忽然齐齐昂首，发出一声长鸣。那声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仿佛能一直传到天边的雪山上。接着，它们缓缓起身，翅膀拍打水面，借力腾空。一只接一只，列成斜线，向着远方的飞去。我站在原地，目送它们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融入篮色的天际。

它们飞走了，带着高原的气息，带着季节的讯息，也带走了这个下午所有的静谧与震撼。而我，只是偶然路过的一名倾听者，在这片湖边，听见了飞翔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