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边上的流年

怡雪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来这灶台上的缘分,怕是有根脉的。后来常听母亲念叨,我们家的男人,似乎生来就与这锅碗瓢盆亲近。我的爷爷,父亲,都是灶前的好手。特别是爷爷,那做饭的水平,是乡里乡外公认的“大师级”。记忆里最鲜明的,是每逢红白事,别人在灶台上忙得汗流浃背,他却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一声不响地、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双眼睛,像老鹰一样锐利,瞅着人家淘米、下料、掌勺。每看到做饭的人程序不对,或是盐酱调料下得不成比例,他那花白的眉毛就拧成一团,嘴角往下耷拉着,瞅一眼,再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嘴里便低声地、絮絮地骂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活不了狗的,胡闹也没有闹成,这么个做法,做出来的饭还能吃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声音含在喉咙里,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一种极痛苦的喃喃自语,是为那些被糟蹋了的粮食与油盐发出的悲悯。那时我还不懂,只觉得爷爷的样子又严肃又好笑。如今想来,他那份近乎执拗的专注,或许就是一种对“吃食”这桩人间头等大事的敬畏。这敬畏,想来也如那脑畔上台子上的老果树的种子一般,悄无声息地,便落在了我父亲身上,而后,又飘进了我的血脉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我们住在拓家口子。要去外婆家的王寺湾,得翻过两座沉默的黄土山——对面山和张杜台山。父亲是从遥远的定边县来的,在这吴起县长城乡,我们的根须便显得稀疏,亲戚也就只有外婆家,以及散落在王寺湾的几家伯叔外家亲人。于是,跟着母亲“走外家”,便成了我童年里顶顶灿烂的节日。那里有诱人的果子,有无拘无束的玩耍。外婆常指着脑畔台子上那棵老果树,用枯瘦的手拍拍我,“社旺,它比你的大舅舅,还大着两岁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大抵是幸运的,因着年纪最小,常常是那个被母亲牵在手里的“肉尾巴”。这亲昵的称呼里,满是长辈的疼惜。可也有失落的时候。若比我大两岁的三姐也哭闹着要去,母亲便会弯下腰,用软软的话语乖哄我,而后牵着三姐的手,消失在那个我目力所及的垭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院子忽然就空了,心也空了。那股被留下的委屈,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小兔,在胸腔里乱撞。不知怎的,我便钻进了冷清的灶房。仿佛在这里,在母亲日日劳作的方寸之地,还能寻到她一丝温热的气息。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踮起脚,要与那比我高出一截的锅灶争一个高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回是炒那隔夜的黄米饭,另一回,是壮着胆子想炒一碗金灿灿的鸡蛋。两次都栽在了同一个跟头上——锅里的油还未烧到那股子滚烫的、呛人的“红”,我便急急地将东西倒了进去。结果,那黄米饭黏糊糊地结成了块;那鸡蛋,更是裹着一股浓重而涩口的生油味,实在难以下咽。最后,只好灰溜溜地端出去,倒进大黄狗的食盆里。那忠实的老伙计倒是“口泼”得很,给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挑剔,只摇着尾巴,将我的失败之作舔得干干净净。若让爷爷看见我这般“胡闹”,怕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要喃喃地骂上几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长大了。刚刚结婚那阵儿,在长城供销社安了家。我们有一个烧煤油的炉子,蓝色的火苗“呼呼”地响,比乡下的柴灶要听话得多。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跟着爱人,学会了第一道像样的饭食——鸡蛋柿子煮挂面。看着红红的番茄在金黄的蛋花里翻滚,白色的面条在乳白的汤汁中渐渐柔软,满屋子都飘着一种踏实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暖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来也怪,我似乎从未觉得这烟熏火燎的事是琐碎与麻烦。记忆里,我对做饭始终抱着一股热忱的兴趣。这兴趣,大约就源自拓家口子那个被委屈填满的午后,源自想亲手创造出某种温暖的、可触可感的慰藉的冲动罢。又或许,是爷爷那双盯着灶台的眼睛,早已在我懵懂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名叫“敬畏”的种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岁月流转,我不但学会了做饭,心思也变得“刁钻”起来,开始特别讲究那“色香味”的俱全。从寻常的包饺子,到费工夫的做凉粉、熬皮冻,再到待客的大菜卤鸡、炖羊肉,我都乐意去琢磨。最有意思的是我的二小舅子媳妇,她前后两次,煞有介事地来“偷艺”,要学我做酸菜鱼。可回去一试,总说不是那个味儿。其实,关键的环节与那转瞬即逝的火候,我悄悄留了一手,没有给她点透。她也是个聪明人,自此,每当我回去,她便早早地买好了鱼,称好了羊肉,笑吟吟地,算是交了“学费”,要继续投资学习这羊肉与酸菜鱼的做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到此节,我忍不住笑了。灶台间的烟火,原来也如这人生,藏着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可爱的机锋。从那个因生油味而懊恼的孩童,到如今被人追着“偷艺”的掌勺人,这其间的路,竟也走了这么长了。那一路上的油盐酱醋,早已不是简单的滋味,它们是我生命的流年,被慢火细细地煨着,炖出了一锅名为“家”的、浓稠而温暖的汤。而爷爷那句“活不了狗的”的嗔怪,如今听来,竟成了这烟火人间里,最亲切、最朴素的注脚。</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