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探古】当老宅拭尽了最后的烟火

一池清莲

昵 称：一池清莲
美篇号：13928434
文 /图 ：一池清莲
音 乐：江南山水如画

当老宅拭尽了最后的烟火

一池清莲

在杭州桐庐县的青山环抱间，深澳古村如同一部被时光遗忘的线装书。始建于南宋的它，不仅以140多幢徽派古建筑上的精妙木雕诉说着往昔的繁华，更以一套被誉为“江南坎儿井”的立体地下水系，彰显着先民“天人合一”的生存智慧。清泉暗渠在村落地底潺潺流淌了八百余年，也滋养出了一方有名的长寿之乡。

十年，对于这座近九百岁的村落，不过是檐角青苔的一次悄然增厚。对于一个人，却足以让生命的景深发生剧变。我第三次来到深澳古村的“恭思堂”老宅大天井里，手里仿佛捏着两张重叠的底片：一张是十年前那个午后的鲜活、温热，带着皂角的气味与银发的光泽；另一张，是此刻眼前的整洁、空寂，仿佛在江南梅雨季里，泛着清冷的、被妥善保管的苍凉。

十年前，我举着相机，像一个时间的盗猎者，闯入了这座沉睡的老宅。天井的光，被四方的天空照进一道温柔的光柱，精准地落在那位老奶奶身上。她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搓洗衣物，动作舒缓而笃定，像一场古老的仪式。齐耳的银发一丝不苟，侧脸的白净与秀气，能让人瞬间想见她少女时代的明媚。我按下快门，定格了那个瞬间。后来得知她已九十五岁高龄，仍独居在这老宅最幽深的房间里，自己买菜，自己洗衣，这让我震惊不已——也顿时明白了村长所言“长寿村”的底蕴，那时，九十岁以上者十余位，百岁人瑞竟有三位之多。就连巷口小店的老板，虽已八十五岁，却精神矍铄如七旬。

当我专程送回洗好的照片时，她摩挲着相纸，笑了，笑容里有种穿越风霜的澄澈。于是，我听到了一个时代的故事。她曾是大地主家的闺秀，学过会计，嫁入同样显赫的夫家。那时，深澳古村八十六幢老宅都曾是她家族的产业。她的丈夫，是旧政府的邮政局长，时代的浪潮将他卷走，留下早逝的悲凉与漫长的沉默。她平静地叙述，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甚相关的遥远传说。临别时，她颤巍巍地送我一本剪纸集——她姐姐胡家芝的作品。

我翻开那本《胡家芝喜花剪纸集》，一位享年114岁的剪纸艺术家的生命之花在纸上绽放。那一刻我恍然，老奶奶递给我的，不只是一本书，是一个家族的文化血脉，是她们姐妹共同守护的、某种精致而坚韧的精神世界。她用洗衣的双手承接生活粗粝的磨砺，她的姐姐用剪纸的双手编织生命喜庆的图案。一动一静，一实一虚，共同构成了我对“胡家乔木”最形象的理解。

那时的深澳，灵魂人物还有另一位——“积善堂”那位脸型瘦长、个子高挑、终年爱穿一袭长衫的长须老人。他并非沉默的古董，而是在天井的日光下挥毫泼墨，也曾录入过电视镜头。他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的人物，自然成了摄影者追逐的焦点。后来，他也熟稔了这种角色的转换，开始收取十元钱的“肖像费”。这区区十元，或许是他对抗孤独的方式，也是他为自己的风骨与时间，标定的一份微薄价值。

我站在空荡的天井里，那道光柱依旧落下，只是其中飞舞的尘埃，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一粒。一种巨大的虚无攫住了我。我们如此热衷于保护古建筑，为它们挂牌，为它们立项，我们用最先进的工艺修复每一片瓦、每一根椽，让它们以最“原真”的面貌示人。我们保护了物质的“壳”，却留不住那驱动这具庞大躯体的、温热的“魂”。老奶奶的逝去，不仅是一个人的谢幕，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段鲜活记忆的终章。当最后一个亲历过家族鼎盛、背负着完整旧故事的人离去，这座老宅就真正地死去了。它从此成为历史的一个注脚，而非历史本身。

如今，古村整治一新，卵石路面光洁如洗，老宅门楣恢复庄严。游客们循着清晰的指示牌，穿行于这巨大的露天博物馆，拍摄着规整的、安全的美。一切都对了，飞檐翘角，倒影如画；一切又都少了些什么，少了那木盆搓衣的声响，少了那长衫挥毫的背影，少了那在沧桑面容后奔腾不息的历史暗流。我们赢得了保存，却似乎遭遇了一场更深刻的遗失。

离开时，我再次走过村口。倒影依旧如画，木长廊依旧框着最美的风景。但我知道，我此行拍摄的上百张照片，其背后都藏着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留白。那留白里，是一位老奶奶搓洗衣物的声音，是一位长须老者蹒跚的脚步声，是两种不同方式的消逝，也是一个时代在身后缓缓关上的、沉重的大门。

深澳依旧美丽，但它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两位老人，真正地、不可逆转地，隐入了历史的尘烟。而我们，只能带着这些混合着感激与怅惘的底片，继续前行。

2025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