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伊水（四）

逍遥老爷子

文：逍遥老爷子

美篇号：71097293

图 片：逍遥老爷子

音乐——分享小坠/大乐不良署的单曲《龙门石窟·凿刻千年》

　　从东山石窟拾级而下，风卷着伊水的潮气扑面而来。横跨伊河的石桥栏柱上，指头抚过处，凉润的触感顺着脉络蔓延。

行至桥心时，一抹熟悉的身影突然撞入眼帘，细看之下，竟是火车上那位八十岁的老者。

他身着藏青对襟衫，鬓角霜白却精神矍铄，被一群背着帆布包、手持笔记本的人簇拥在中间。众人或指着澄澈的伊水江面，看游船犁开粼粼波光；或眺向对岸龙门山的层峦叠翠，看石窟群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又或转向香山的黛色剪影，低声热议着白乐天的诗魂。争执声、赞叹声混着江风里的船鸣，在桥间久久回荡。

老者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瞥见我时，浑浊的眼眸骤然亮如星子，爽朗的笑声穿透人群：

“老朋友，可算见着你了！方才还跟笔友们念叨你，说这般好景致该与懂的人共赏，这不就遇上了，真是天意眷顾的缘份，缘份呐！”

我也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布满老茧却温暖有力的手，掌心的纹路嵌着岁月的粗糙，传递过来的温度却格外真切，连声应道：

”正是！正是！这般偶遇，可比刻意相约更添意趣！”

他转身向众人扬了扬手，声音洪亮如钟：“来来来，给大伙介绍位新朋友！”

随后一一介绍相认。原来这都是他相交多年的笔友，此番结伴而来，正是要以龙门石窟的千年底蕴为题，共赋诗篇。

写诗的人，灵魂总系着敏感的触角，而这奔流不息的伊水，恰是灵感的泉眼。

它淌过北魏的凿痕，载着盛唐的月光，将山水灵秀与人文厚重揉碎在碧波里，正待诗人们拾取一二，酿成笔尖的清辉。

老者邀我同行，我自知才疏学浅，不懂诗的浪漫，便指指对面香山，抱拳作别。

　　走过伊水大桥，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向上，路面被往来游人的脚步磨得温润发亮，两旁的侧柏筛下细碎的光影，风过处，松涛与江声交织成韵。

抬眼望去，香山如黛，龙门似屏，伊水如一条碧绿的绸带横亘其间，将两座名山温柔相连。

香山的苍翠是泼墨般的浓绿，浸着草木的湿润气息。而龙门山的赭黄是岁月沉淀的厚重，嵌着石窟的千年沧桑。两岸风光在水光映衬下，愈发显得层次分明、意蕴悠长。

我在伊水岸边驻足，凭栏而立。

木质栏杆被江风濡染得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指尖触到的地方，还凝着晨露的微凉。

澄澈的伊水静水流深，江面如镜，将对岸奉先寺的轮廓清晰倒映，佛像、石龛、台阶皆浮于碧波之上，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恍若水中佛国，虚实交织。

目光顺着平缓的水面缓缓移动，仿佛顺着一条无形的路径，一步步登上了奉先寺的石级。

那石阶依山而凿，层层叠叠向上延伸，青灰色的石阶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千百年间朝圣者与游人留下的印记。

人行走在其间，才惊觉自身的渺小。如同一枚嵌在书页间的标点，在连绵的山势与悠久的历史面前，微不足道。

抬头望去，整座山体巍峨矗立，卢舍那大佛面江而坐，身披袈裟，螺髻分明。

佛像就是一座山，面容丰腴慈祥，眉眼间带着洞察世事的悲悯与从容，须得仰断脖颈，方能窥见其全貌。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佛身，衣纹的褶皱明暗交错，更显庄严神圣。

而山壁上一层一层次第而上的石龛，如同一扇扇被岁月开启的窗户，龛内的造像或坐或立，或笑或默，历经风雨侵蚀仍依稀可见当年的精美。

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能听见历史的回响，心中的浮躁与喧嚣被悄然拂涤，只剩下满心的敬畏与安宁。

　　拾级登上香山，依山而上的石梯由青灰岩石铺就，被磨得温润如玉，梯级两侧生着零星的草，叶片上凝着晨露，在树叶间漏下的斑斑阳光中，石梯蜿蜒如银带，牵引着脚步向山深处走去。

行至半山腰，一栋两层小洋房骤然映入眼帘，宛如藏在绿林中的明珠。

淡黄色的外墙，在苍翠草木的映衬下，透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墙面依稀可见时光留下的浅痕，却更显韵味。褐色的斜坡屋顶覆着陶瓦，瓦缝间长着几株倔强的瓦松，与墙角蔓延的常春藤相映成趣。

整栋建筑线条简洁雅致，没有繁复的装饰，却在青山绿水间透着几分西洋风情与中式静谧，清新幽静得让人不忍惊扰。

这便是蒋先生与宋美龄女士的香山别墅，始建于蒋先生五十华诞之际，曾是夫妇二人消夏度假、静养身心的私属秘境。

推开虚掩的木质大门，一股混合着老木头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陈设一如当年模样，将蒋氏夫妇的生活场景娓娓重现。

会客室里，深色的红木沙发摆放整齐，扶手处的包浆温润发亮，墙上悬挂着先总理的遗像与手书条幅，笔力遒劲，字里行间透着家国情怀。

一旁的办公室内，书桌擦拭得一尘不染，砚台、笔筒摆放有序，墙上蒋先生的手书墨迹淋漓，依稀可见当年的意气风发。

书房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书页虽已泛黄，却依旧散发着墨香，仿佛还能想见主人伏案阅读的身影。

拾级走上二楼，便是蒋宋二人的卧室。

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温馨雅致，墙上悬挂着夫妇二人的生活照，照片里的他们面带微笑，床上铺着素色的锦缎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外出，随时会归来休憩。

窗边的梳妆台擦拭得光洁如新，台上摆放着当年的梳妆盒与铜镜，镜面蒙着一层薄尘，却依旧能映照出时光的痕迹。

整个空间静谧而温暖，没有岁月的疏离感，反倒透着一种主人尚在的鲜活气息，让人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窥见了那段隐于山林的岁月片段。

　　信步来到香山寺。

当年的香山寺，是武则天时期政教交融的“皇家别苑”与文坛盛景的策源地，“香山赋诗夺锦袍”的佳话就岀于此。

武则天晚年尤爱洛阳龙门山水，常驾幸香山寺，将寺内依山而建的石楼辟为临时理政之所。

这座石楼以青石垒砌，飞檐挑角，凭栏可俯瞰伊水滔滔、龙门雄奇，既具登临览胜之趣，又藏朝堂议事之庄。

武则天曾多次在此临朝听政，身着龙袍端坐楼中，文武百官分列阶下，江风穿堂而过，却丝毫不减朝堂威仪，

江山社稷的大政方针，便在这山水之间的肃穆氛围中议定，让香山寺成为除洛阳宫城之外，另一个见证大唐权力运作的重要场所。

更让这座石楼名垂青史的，是武则天在此主持的“赛诗宴”。

据了解，武则天携群臣游幸香山寺，于石楼上设宴款待。酒酣耳热之际，她下诏命群臣以“龙门”为题即兴赋诗，限时交稿，佳作优胜者将获御赐锦袍一件。百官闻令，或凝神苦思，或挥毫疾书，石楼之上笔墨翻飞，诗兴与酒香交织。

时任左史的东方虬才思敏捷，率先成诗：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诗句以雪喻梅、清新灵动，武则天览后赞不绝口，当即命人将锦袍赐予东方虬。

谁知宰相宋之问的诗作《龙门应制》也呈上来了：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淋漓拥轩盖。云跸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武则天读罢，连连称赞，觉得宋之问的诗作“气象万千，远胜前者”，于是下令将已赐予东方虬的锦袍收回，重新赐予宋之问。

这“一赐一夺”的戏剧性场景，成为盛唐文坛最鲜活的注脚。

如今再登香山寺石楼，虽不见当年的龙袍凤辇与笔墨争辉，却仍能从青石板的斑驳痕迹、飞檐的翘角凌云中，窥见那段政教与文风交融的盛世图景。

这段佳话流传千年，香山寺的石楼，早已不是一座普通的建筑，而是镌刻着盛唐气象、文学风骨与政治智慧的历史丰碑。

　　行至山腰，一方御碑亭于苍松翠柏间巍然伫立，青瓦覆顶，飞檐翘角如振翅欲飞的鸾鸟，亭柱上镌刻的缠枝莲纹历经百年风雨，仍依稀可见当年的精工细琢。

亭内汉白玉石碑通体莹润，底座雕有赑屃神兽，昂首负重，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文脉与皇权的威仪。碑面正中，

“龙门凡十寺，第一数香山”十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气势磅礴，正是乾隆皇帝南巡临幸香山时的御笔亲题。

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帝奉母南巡，途经洛阳，听闻香山寺“诗禅双绝”的盛名，遂驾幸登临。

彼时山明水秀，古寺清幽，松涛与江声相和，禅意与诗兴交融，乾隆帝览龙门胜景、感香山灵气，挥毫写下此诗，既盛赞香山寺在龙门十寺中的翘楚地位，也暗藏对盛唐文脉的追慕之情。

拾级而上至香山寺山门前，两株千年古松分列山门两侧，枝干虬曲苍劲，如撑开的巨伞，浓荫蔽日，将山门笼罩在一片清幽之中。

门前的石砌香炉通体黝黑，炉身刻满祈福的铭文，炉内残烛未熄，半截腊纸仍在静静燃烧，一缕淡青色的余烟袅袅升腾，混着松针与檀香的气息，在庙门上空萦绕盘旋，为古寺平添了几分空灵与肃穆。

侧身望向庙内，建筑依山势层层递进，渐次升高，直至香山之巅。低处的配殿小巧玲珑，黛瓦粉墙映着草木的绿意。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殿宇的屋脊与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角的铜铃随风轻响，清脆的铃声与远处的伊水涛声遥相呼应，恍惚间，竟似穿越了千年时光。

　　香山寺藏于龙门山岚深处，不仅是钟灵毓秀的山水秘境，更是沉淀了千年文脉的人文圣地。

可惜世人多为龙门石窟的摩崖造像所震撼，往往将这座古寺视作石窟的“附赠景致”，却不知它自身的历史分量与文化底蕴，足以独立撑起一段盛唐风骨与千年诗魂。

古寺筑于半山险隘之处，需攀援一段陡直如梯的石阶方能抵达。石阶由青岩垒砌，被岁月磨得温润，两侧草木葱茏，遮天蔽日，行至尽头，山门赫然矗立。

门楣上“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的对联，以遒劲笔墨点出禅宗的通透禅理，既暗合山寺隐于深山的清净本真，也为登临者拂去尘嚣，引向内心的澄澈。

寺院布局紧凑而精巧，依山势层层递进，藏着中式建筑的对称之美与山水相融的灵秀之气。

小广场面朝伊水，开阔雅致，江风穿堂而过，带着水汽的清润。两侧钟鼓楼虽不巍峨，却以简练的形制透出雄浑气象，晨钟暮鼓曾与伊水涛声相和，回荡在龙门两岸。

广场之后，自在圆通殿内观音造像慈悲肃穆，香火袅袅中透着安宁。

拾级而上，三圣殿的雕梁画栋承载着历代信徒的祈愿，最高处的大雄宝殿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殿内佛音缭绕，尽显古寺的庄严厚重。

而这座古寺最动人心魄的，莫过于大雄宝殿侧下方基座处的九老堂。

那座石窟般古朴的建筑，并非寻常禅院配殿，而是镌刻着盛唐文脉的精神地标。堂名源自一段千古佳话。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晚年辞官归隐洛阳，醉心于龙门山水的灵秀与古刹的清幽。

唐文宗太和六年，他用为挚友元稹撰写墓志铭所得的酬金，重修了颓圮的香山寺，此后便常在此煮茶论诗、参禅悟道，并自号“香山居士”，将晚年的身心全然托付给这片山水。

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白居易，邀约胡杲、吉皎等八位洛阳名士，在香山寺成立“九老会”，众人皆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常聚于寺中，品酒赋诗、纵论古今，不慕荣利、超然物外，成为后世文人向往的隐逸典范。

唐宣宗大中元年（846年），白居易与世长辞，遵照其遗愿，弟子将他葬于香山寺如满大师塔侧。 这位曾为香山寺倾注心血的诗人，最终与心爱的古寺、敬仰的高僧相伴长眠。

它见证了文人与山水的相知、与挚友的相契、与禅理的相融，将诗性、禅意与风骨刻进了龙门的山石草木间。

相较于龙门石窟的“石上史诗”，香山寺更像一卷“纸上风雅”，二者一刚一柔、一庄一雅，共同构成了龙门文化的完整脉络。

忽略了香山寺，便错过了龙门文化中最温润、最具人文温度的篇章。

　　从香山寺北门拾级而下，一条羊肠小道如青丝带般隐于苍松翠柏间，蜿蜒向北延伸。路面由细碎的青石与经年累积的松针铺就，踩上去沙沙作响，混着山泉潺潺的清响，成了山间最灵动的韵律。

沿途高峡与平谷交替相映，山梁如游龙蜿蜒起伏，

一侧是壁立的崖壁，青苔遍布，偶有山泉从石缝中渗出，汇成细流顺着沟壑淌下，在谷底积成一汪清潭，倒映着天光云影与两岸草木；

另一侧是开阔的谷地，丛生的杂木与低矮的灌丛错落有致，偶有山雀扑棱着翅膀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更显山林静谧。

行至小径尽头，便是白居易的长眠之地——白园。

此处山岚如纱，常年萦绕其间，似天降祥云护佑。四周草木葱茏，繁花常开不败，恰如地吐莲花环绕。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青灰色的墓冢上，透着几分肃穆与安宁。

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润与诗魂的灵气，相较于寻常墓地的寂寥，更添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风雅与自然山水的温润，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来到香山脚下，不远处的文化廊道里，几尊塑像静静伫立。

大唐玄奘法师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目光坚毅，仿佛刚从西天取经归来，眉宇间透着普渡众生的慈悲与执着；

身旁的印度僧人塑像深目高鼻，身着异域服饰，双手合十，神态安详，默默诉说着古代中印文化交流的佳话。

游人途经此处，望着这跨越时空的塑像，遥想当年玄奘西行的艰辛、中印僧人往来传法的赤诚，心中难免生出万千感慨，为这段深厚的文化渊源而动容。

　　天色渐至正午，日头高悬天际，酒下暖融融的光。

我依依不舍地走出香山，循着记忆找到路边野停的车辆，王姐和她妹妹早已等候在车旁，笑着招手。

稍作休整后，我们驱车启程，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承载着千年佛教文化的白马寺方向驶去，满心期待着下一段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