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深秋

浔阳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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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浔阳月夜

美篇号:172437773

　　塞上的深秋，日光温润得不毒不吝，悬在辽朗的天宇上，散些金晖抚过西北小径，落叶上漾起的低微脆响很快又归于沉寂。叶子安然卧于尘途，自知终将消散于万物寂寥中。这让我想起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句子，可眼前的秋却不是江南的温软，而是带着西北特有的硬朗与通透。

宁夏的十一月中旬，已显凛然。风过之处，白杨树梢如镀银霜，摇动处便闪出耀目的光亮，三五片半黄未枯的叶子如金铜铃铛般轻摇，无声飘坠于黄土路上。稀疏人影行色匆匆而去，少有驻步者；偶有迟疑片刻的，也不过掏出相机来，"咔嚓"一声摄下秋光，便算尽了义务。然而杨叶的辉煌岂是看客能知？只浸透于它行将枯寂的凋意深处。这让我想起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但今人所谓"爱"，多是贪图那浓艳色彩，堪可入画、发朋友圈博得一时喧嚣罢了。而真正的爱，应当如杜牧另一句"爱此萧条秋色里"——虽深知秋意萧条幽冷，却偏要于此时此地静坐涵泳，细味生命深意。

天色倒蓝得空透，透似水色凝滞欲滴。浮云几缕，如碎絮羊群在头顶上悠悠来去；深吸一气，那空气干冽清冷钻入肺腑，倒仿佛洗出灵魂的澄澈来。远眺贺兰山脉，只见其峥嵘的石骨嶙峋毕现，已换尽了昔日苍翠山衣。零落散布着枫树，红得凄烈孤决，杨树、沙枣树杂布其间，一片枯黄中偶然点染几笔暗红，肃穆与炽热在此交错生长。这样的景致，倒让我想起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苍茫，却又多了几分细腻的温情。

此时塞上的风更带劲刃锋芒，削过枯草丛时飒飒作响，如同老者模糊低沉的絮语。我每每逆风而行，过往便不由浮于眼底。记忆与季节其实并无必然牵绊，唯人心偏要将悲欢安放于春秋两季罢了；春日感念萌发，秋日忧惧凋零，不过是借光景寄托胸中难以吐露的块垒。走在这样的风里，我常想起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迈，但更多的时候，是体会到了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寂寥。

枫叶的火焰之色，内蕴着深刻的矛盾。既是生命的极致盛放，同时却是萎败将歇的预言。一叶自碧翠渐至于红燃，其间承接过多少灼目的光雨，挨过多少锋利的风寒？红得决绝燃烧，仿佛要毕其一生光华于此一刻尽绽。而绽尽之后，唯有凋坠、无声化为尘泥——这红，何尝没有一种慷慨悲歌的壮烈味道？这让我想起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哀婉，却又在这哀婉中看到了生命的壮美。

　　生命存世一场，若终能如红叶这般清明鲜亮，活且活至淋漓璀璨，死亦归于寂灭安恬，这约莫也叫值得了吧。站在这样的红叶前，我常想起苏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达，也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深秋的落日，格外显出异色来，不再是正午那炫目刺眼的亮炽，亦不同晚照的柔光遍野，却沉甸甸浸染一片苍紫，压在天地边际线上。我坐于公园长椅上，注目那轮沉坠缓慢，眼见它的余晖如何爬上衣襟，又如何一步步被远楼悄无声息地吞咽而去。这坠落悠长恍然一梦，当你蓦然回神，它早已不见，唯残光数道于云缝间奋力挣扎。

李商隐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写尽了美好事物将逝之前缠绕人心的无限低回。然而夕阳之美，岂不正根于这短促？倘若日日高悬中天，永远辉芒不变，这光华也要归于平凡无奇，黯淡生厌了。红叶亦是如此，倘若春夏秋冬皆一律红透如火，那红便成了平庸布景——天地间多少珍稀独特的美，原是以其不能挽留为代价？看着这样的夕阳，我常想起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慨，也想起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

深秋之雨，倒下得笃定安稳，不如夏日倾盆而泄，也不似春雨缠绵难解，只管淅淅沥沥，整日不倦飘洒。杨树枫叶在冷雨浸渍下颜色益发深沉，如同吸纳了太多悲苦。雨丝轻吻叶面，簌簌如悄语密谈，伞下行人漠然踏过，伞缘水珠汇集为清流，悄然摔入泥水中，荡开涟漪一圈一纹。这样的雨天里，倒最适宜追思。此情此景，恍惚引人回到旧日同样苍凉的午后，忆起那些已然阔别音容的人们。记忆本身，原是极不牢靠之物，然而在雨声催化之下，偏显出特别的清晰。我们所能清晰忆得者，未必是事物原貌，不过是我们渴望留存于心版的影子吧？正如深秋里的诸般萧索之景，人眼所见也并非纯粹的天然色调，而是被心境重新涂抹过的光影碎片罢了。

在这样的雨中，我常想起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愁绪，也想起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欣喜。秋气袭来，唯剩萧索。然而萧索中，自有一种庄重。树叶尽落之后，只见苍朴的枝骨挺立伸展，愈显其不伪之真。人生渐行渐近中年之后，何尝不是同样道理？年轻时的繁丽喧响渐渐褪去，剩下的原貌显露出来，才显现出人生内里的坚硬骨架。爱在深秋，爱的大约恰是这般剥除华服丽饰之后的返璞归真，坦然见骨罢。

　　曾经听闻此地有位老翁，年年在深秋独自登上郊野孤山，默坐终日。问他缘由，他便说，年轻时曾与所爱之人于此携手看枫红如血。如今爱人化烟，便只身前来。如是三十年寒暑从未间断。我曾问他是否觉得寂寥，老人摇首微笑："孤凄什么呢？她就住在这枫叶里头，住在山风深处。"此语听似浅易，细想却有深意。爱一个人，原不必拘守形迹相濡以沫；只要她还鲜明地在记忆之河中流淌，在触目可感的风物里呼吸——这样的分离，何曾算是真正告别？这让我想起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也想起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思念。

深秋夜空，似乎离我们格外辽远，星辰反而异常明亮清澈。月光冰寒，照遍了满地堆积的枯黄碎叶。这样的暗夜，最适合思辨那些终极之问——譬如生命价值意义何在，爱的本质究竟为何？我们所珍重的那个人，真正着迷的是其优点或缺陷？是当下眼前存在之完整，还是你心中期待未现的未来？此类难题，终难有唯一标准答案——正如深秋的枫叶，绝无两片形态颜色全然相同。在这样的夜晚，我常想起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广阔，也想起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乡愁。

我想爱在深秋时节滋生，或许是因为秋天教会人们如何坦然接纳——包括落叶归根，日光日短，乃至一切美好总归于难留。在这份容纳的宽阔襟怀里，人反而能够深触"爱"那无言而坚韧的存在。爱本非占有，亦非永恒，而是在有限光阴里全身心倾注——然后深刻体味过"活过"、"爱过"与"失去过"的全部生命重量。

当此际，收割后的田野显出异样的安宁来。荞麦茬儿短促齐整，密密排在土埂间，如大地新修剪后留下的一撮茬须。偶尔几处滩羊，安闲啮食荒草枯茎，羊尾巴悠悠一甩拂落扰扰苍蝇。农舍烟囱升起一线青烟，弯弯渺渺消融于天空那抹澄澈的蓝中。这般情景，不由牵人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境。虽眼下时节已迟于菊盏盛放，不过那种悠远的闲情逸致，想必古今一般相通罢。

山野间溪流，比夏季也枯瘦不少，只剩涓细水痕于嶙峋石缝中蜿蜒，依稀可见底处光洁卵石，数尾寸长小鱼无声摆鳍穿流。凋落枫叶漂浮水面，仿佛小小船只载了秋天的遗言从容飘向远方。溪旁的芦苇亦抽出花穗，白絮迎风曼妙翻飞，飘渺超脱似欲仙去。这让我想起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也想起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

　　深秋清晨又常有薄雾氤氲徘徊，流连于荒野草木之间，悄然为这天地虚掩一层朦胧面纱。日出后雾气便渐渐稀薄消解，隐退后景象格外清晰如洗。树梢叶尖缀着晶莹露珠儿，被晨光点亮如细碎宝石熠熠闪亮。这样清晨，吸口气，那清气带着泥土枯草的气息钻进肺腑，每一次吞吐皆令人精神为之澄澈。这样的清晨，我常想起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宁静，也想起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生机。

果园里，果树大半早已落尽繁华叶片，只剩零星几片孤悬枯枝。树下草地上散落着烂熟坠果，有的已然腐败为泥，有的还留存完整形状。时而见得三两麻雀于枝丫上跃动，执拗地搜觅残余食物。果农们此时已经收工撤离，遗存这满目清寒与最后数枚果实一同，静静等待岁月无情的收割。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辛劳，也想起范成大"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田园生活。

远处的沙湖，在秋阳下显出一种沉淀般的湛蓝。水面平展如琢，完整地镶嵌着天空与四围景物，难以分辨倒影与真实。偶尔一缕清风拂过，湖面漾起细密涟漪，将原有映像击碎揉乱重新拼合。岸畔柳枝转成一抹轻黄，细垂湖上，随清风轻轻舞弄。这样的景色，我常想起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阔，也想起杜牧"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婉约。

深秋薄暮时分，当属一日光影之绝唱。斜晖轻施余温予这辽阔天地，使景物边缘浮动金晕。叶脉纹理在夕阳映照下愈发纤毫毕现，红更如残烬，黄便作真金。倦鸟返巢，掠空而过，翅影在天际划下优美弧线，鸣叫时而响起短促清音。远处村庄炊烟升起，烟火微馨悄悄渗入清冽空气之中。这样的黄昏，最宜缓步独行。脚踩小径上枯叶簌簌作响，仿佛秋天在你耳边低低倾述。偶尔拾得一片形状奇异的叶子，夹入书册，权作岁月在此季为你我悄悄打下的印记。那时时有孩子喧笑从远处飘来，他们奔跑戏耍全不顾及渐起的寒意，仿佛正竭力抓住秋天赠予的最后一份温存。

爱在深秋之际萌生或驻足，爱的大约便是这般沉静的领会与从容的接纳罢——这时节万物都在删繁就简，褪尽浮华而显出本来。在随此自然一同的沉淀中，人亦慢慢学着放下虚无执着，更珍惜尚握在手的温暖，尝试于有限光阴中过出深湛情谊的无限悠长来。

　　如同那些孤悬宁夏枝头的秋叶，即便深知终要离枝，也要以最沉着的赤诚之黄与孤红，作别这慷慨世界——那是生命最美的告别姿态，也是你我爱在深秋所最切近领悟的本真模样。这让我想起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感慨，也想起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追忆。爱在深秋，爱的不仅是那绚烂的色彩，更是那绚烂之后的宁静与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