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君”是何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雪庵与《何日君再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 立</p><p class="ql-block">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旋律,这词句,像一道刻在中国现代音乐史上的疤痕。每当歌声响起,总让人心底泛起难以名状的惆怅。而这惆怅背后,是曲作者刘雪庵跌宕的一生。仿佛应验了那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谶语。</p><p class="ql-block"> 《何日君再来》原是一首现成的探戈舞曲。1936年,导演方沛霖拍摄电影《三星伴月》,选中刘雪庵的这支曲子,交由编剧黄嘉谟填词,由周璇演唱。谁也没想到,这次词与曲的邂逅,竟铸就了一首跨越世纪的悲歌。</p><p class="ql-block"> 刘雪庵笔下的探戈节奏,配上婉约的歌词,恰是那个年代上海滩的缩影——浮华与仓皇交织,欢愉与离散并存。这最初的结合,本是一段纯粹的艺术缘分。</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首歌的命运很快便脱离了创作者的掌控。它被日本歌手李香蘭演唱,在沦陷区飘荡;又被填上抗日歌词,在另一条战线上传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同一段旋律,承载着截然不同的情感与诉求。刘雪庵第一次尝到了作品“身不由己”的滋味。若这仅是艺术的多元诠释,倒也罢了。可时代的洪流,从不曾在意个人的悲欢。</p><p class="ql-block"> 1949年,国民党政府败退前夕,有人曾邀请刘雪庵前往台湾,飞机轮船任他选择,但刘雪庵最终选择投奔光明,留在大陆。</p><p class="ql-block"> 他未曾想到,《何日君再来》会成为命运的转折点。那些婉约的歌词,在日后的政治运动中,竟成了他的“原罪”。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文革”开始后,处境更加艰难。这首歌被斥为“靡靡之音”、“黄色歌曲”,更因抗战时期的复杂传播经历,被上纲为“汉奸歌曲”。</p><p class="ql-block"> 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批斗会上,这位温文尔雅的教授被强按着头,戴上高帽子。人们厉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写这种消磨革命意志的曲子?”他试图解释:这只是一支探戈,作词者另有其人,填抗日词的也是他人……可辩解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口号中。</p><p class="ql-block"> 他被关进“牛棚”,接受无休止的批斗和劳动改造。昔日在琴键上飞舞的双手,被迫去打扫厕所、清理垃圾。更荒诞的是,连他那首激昂的《长城谣》——"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也一同被打入冷宫。艺术的命运,在那个年代竟是如此不由分说。</p><p class="ql-block"> 荒唐岁月里,甚至有人追问:“《何日君再来》的‘君’是指谁?”初听可笑,细思却耐人寻味。在男女情爱中,“君”是即将远行的爱人;在烽火连天的年代,那个“君”是太平与团圆。境遇不同,理解各异。国人唱了,日本人以为是思念“国军”;日本人唱了,国军以为是呼唤“皇军”;后来邓丽君唱了,大陆批判其为“靡靡之音”。可怜这“君”生不逢时,白道黑道红道,竟无人识“君”。一首简单的抒情歌曲,就这样成了一面时代的镜子,映照出大半个世纪的中国沧桑。</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刘雪庵,陷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黑暗。他的眼睛渐渐失明——不是突然的黑暗,而是在漫长折磨与医疗匮乏中,被一点点夺去光明。据家人和学生回忆,一把椅子几乎成了他的整个世界。椅座被凿了一个洞,下面放着马桶,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面对永恒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更令人心碎的是饮食的窘迫。家人将干粮系在椅旁,有时是两个馒头,悬挂在扶手上。饿了,他就用颤抖的手摸索着取食,一点点啃咬。那曾谱出《何日君再来》和抗日战歌的手指,如今只能用来寻找馒头的位置。有人路过时,常看到馒头已经干硬,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坐在放着马桶的椅子上,在真正的黑暗里,仿佛在聆听什么。</p><p class="ql-block"> 一缕迟来的春风,终于在1979年3月吹向了蒙冤二十余载的刘雪庵。他的“问题”在会上得到了口头“改正”。然而,这声宣告轻飘飘的,未能完全驱散笼罩他半生的阴霾。直到1982年,那份姗姗来迟的书面结论才递到他手中,彼时他已无法看清这个世界。更显吊诡与残酷的是,这纸为他恢复名义的文书,竟依然墨守陈规,将他那首萦绕了半个世纪的《何日君再来》,冰冷地定性为“黄色歌曲”。</p><p class="ql-block"> 1985年3月,刘雪庵病逝,终年八十岁。他死在冤屈中,死在失明的黑暗里,死在那把放着马桶的座椅上。没有慷慨激昂的控诉,只有无声的际遇,诉说着一个时代对艺术家的亏欠。</p><p class="ql-block">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当政治的硝烟散尽,当批判的浪潮退去,那些真正触及人性灵魂的艺术,却如同在寒夜中蛰伏的种子,重新破土而出。《何日君再来》的旋律穿越了世纪的尘埃,至今仍在世界各地被温柔传唱。它早已超越了诞生它的那个具体时代,成为所有离别与期盼的永恒象征。</p><p class="ql-block"> 艺术,是黑暗中最耐寒的花。它比任何批判更长久,比任何风暴更坚韧。这,便是刘雪庵的幸运,也是艺术最伟大的胜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11.237</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何日君再来》首唱周璇</p> <p class="ql-block">演唱《何日君再来》的日本歌手李蘭香</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雪庵和家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讨伐刘雪庵的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