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手记(六题)

刘剑桦

<p class="ql-block">村庄的质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沿着一条泥泞小道走向村庄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村庄柔软的身体所能承受的力量。面对路边和篱笆上那些晶露披覆的草叶,我想到了“柔软”这个词。而且,不时被一些柔软的东西所感动,比如稻草垛、家禽、鸟雀的羽毛、清盈的池塘,让人的目光和心灵也无法不变得柔软起来的柳条、竹子和藤蔓,连同墙头摇曳着的零星的花朵,以及一位母亲徐缓的脚步、一声婴儿的啼哭、母鸡叫唤小鸡的叽叽声,一头犊牛撒欢地撞击着它母亲乳房的憨态。</p><p class="ql-block"> 村庄在许多时候就是这么柔软,像天空中不时飘过的云一样,让一个陌生的异乡人眼睛湿润起来。村庄质朴的柔软中包容下它怀里的一切生灵,人,或者家畜。村庄无声地召唤着每一个远游者归来。纵然隔着千山万水,当一缕缕淡蓝的炊烟从村庄升起的时候,远游者的神经就会敏感、心酸而悸泪滂沱。那是一双柔软的手臂,烽燧一样向远方的人传递着回归的信息。每当向晚时分,村庄的炊烟升起并向远方蔓延,我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走出炊烟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然而,村庄的质地亦是十分地坚硬,它有着洪水冲不走的山峦和田野,岩石垒成的房屋、院墙和门框。坚硬的岩石牢牢支撑着村庄庞大的身躯,就像那些木头和砖瓦一样。岩石是杵立在泥土之上的,村庄则站在岩石之上。想到村庄,就会想到那些坚硬的家伙——犁铧的尖刃、牛的驷蹄和父亲的骨骼。村庄的坚硬,让所有走进村庄的人感到一种挺拔的力量和信心。</p><p class="ql-block"> 在长满荆棘和茅草的荒岗上,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亡者,长眠于坚硬而冰冷的石头垒砌的坟墓里。他们柔软的部分腐化为泥,剩下铁石般的骨骼,继续着一个村庄未了的梦想。哪怕有一天地裂山崩,村庄沉没,只要后来者能够找到那些石头做成的柱础和台阶,一个新的村庄很快就会站起来。</p> <p class="ql-block">桥与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感觉那座桥和树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树长在桥的体内。坚硬的石桥竟然让一棵树长得那么高,而且没有发现周围存在泥土的迹象,这让我感觉到惊诧。桥不颓废,看去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浮肿、松软和不确定。它是坚实的,完全由岩块砌成的桥身,踏上去坚硬而厚实。树的躯体像是桥上撑着的一把伞,或者更加形象地说,是石头开出的花朵,一朵硕大无朋的绿色的花朵。而现在,花朵已经凋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花的柔软和娇艳的部分已经消失了。日子也消失了,一年的光阴就像桥下的流水,淙淙地流向远处的大河,最终不知所往。</p><p class="ql-block"> 我在想这些话的时候,时间仍然在流失。包括一些寻常的事件——一头牛走过了桥,它的后面跟着一条白鼻头黑狗和一个老汉,他正叭滋叭滋地吸着旱烟。那烟杆倒是有点新鲜,像是一条树根做的,有些骨节。此外就是他的表情了,很惬意,微眯着眼睛,那烟一股股地从鼻孔和嘴里喷出来,将周围的空气染成淡蓝色。狗也很高兴,使劲地摇着尾巴,围着老汉前后左右地转悠。牛走过去的时候,蹄子踏得桥身一阵微微地颤动,它还打了一个响鼻,并且甩了甩头。然后他们很快就走远了,只剩下桥和树。</p><p class="ql-block"> 那棵树绝对是浪漫的,有着许多意想不到的诗意的美。狂乱的枝桠仿佛被山风吹得四下里摇曳张扬。它浑厚的身躯,所站立的地方,亦表达出一种恣肆无羁的意味。它裸露着蛇一样扭曲的根须,躯干坚挺,布满嶙峋和苍劲的细节——发黑的疤痕、空洞的树节和疣赘。然而它是那样的空灵,整个桥以及河岸边的风景是那样的随意、杂乱而又和谐,充满光线和流动的空气,没有凝重或压抑感。我在靠近桥的时候,发现了阳光留在它身上的影子,那是些结晶体或粉末反射的光芒,迷离、柔和而不确定,阳光覆盖了石头本身的质地。</p><p class="ql-block"> 我触摸着桥的身体,以及树,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变得柔软和透明起来。</p> <p class="ql-block">跳舞的蝴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乡下,从仲春到初冬,都能看到许多蝴蝶。</p><p class="ql-block"> 常常是在静谧的午后,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花猫在灶间偷嘴,村里的祖母们用一根柳枝别着门闩,转身拎一把竹椅到桂花树下打瞌睡,将眠未眠之际,桂花如雪撒落了她们一头一身,这时候,蝴蝶就一路跳着舞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只要有花的地方,蝴蝶总要留恋一下,最后选择最鲜艳的一朵,长时间悄没声息地停留在花蕊上。小时候,我常常用竹竿栓上一根长线,在长线的尾端系上一块白色的小纸片,然后举着它,沿着门前的小路跑呀跑呀,没多久,白色的小纸片后面便跟来了许多粉蝶,显然它们把小纸片误认作自己的伙伴或是一朵会飞的小白花了。我不明白蝴蝶在花上做什么,如果是蜜蜂还好理解,在采蜜,可是蝴蝶也采蜜么?后来有一天,我无师自通地想:它肯定是在和花朵交谈,只是我听不见它们发出的声音,绵绵情话是不可以让人听见的;或许它是在和花朵比谁更美丽,两个美人在一起便忍不住要惺惺相惜。</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坐着一条小船沿河而下。正是夕阳欲下未下之时,两岸野花缤纷,船一过,无数蝴蝶群跃而起,美丽而安详。其时,我简直怀疑这是一条月亮船,要送我到天堂去,我满心欢喜,禁不住想放开嗓子唱上一曲。当然我没有真的唱起来,但却陡地萌生了好些童年时节才有的天真稚气。</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喜欢呆在房东老宋的家中,独自一人。蝴蝶仿佛知道我的心事,总是在阒寂无人的午后从窗口从容不迫地飞进来,手掌一样大小,色彩艳丽,雍容华美。它翩翩起舞时,有一种高贵的寂寞和忧伤,令我心生怜爱,低徊莫名。有时候它们也三五相伴,像一群彩裙飘飘的小姐妹,手挽着手,踩着小快板的节奏翩然而至,为我平添一怀快悦与温润。</p><p class="ql-block"> 蝴蝶跳舞是老宋的小女孩兰兰说的。有一天,她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在飞,说:快看哪,蝴蝶在跳舞呢。的确,从小到指甲大的灰色粉蝶,到大至手掌大的金冠凤蝶,只要它们在空中飞舞,那就是手舞足蹈的样子,看得人禁不住也要手舞足蹈。</p><p class="ql-block"> 有蝴蝶的日子肯定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更喜欢到田野去。青草池塘清澈,路边野花盛放,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总有蝴蝶来访问。但是谁也捉不到它,只有假装睡着了,它才会依依楚楚地落到近旁,让人看到它优美的触须、虹一样美丽的翅膀。</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一只玉色蝴蝶落在兰兰发辫上,正好做了她漂亮的蝴蝶结。兰兰仿佛被开水烫了一样,大叫一声,吓得不敢动。那因过度兴奋而变了形的惊叫,只有乡村里的孩子才可以发出。讶喜之间,兰兰对我说:蝴蝶是花变的,一只蝴蝶就是一朵花。哦,这是诗人的语言。我顿时哑然。</p><p class="ql-block"> 我想,喜欢蝴蝶的人心中肯定开满鲜花,喜爱蝴蝶的人就是诗人。</p> <p class="ql-block">有月的雪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晚来临照例让我感到欣慰。晚饭后,木炭火残红未尽,抬头望窗外,雪不知何时已停,月华映雪,仿佛可以用裁纸刀裁下一方来做诗。</p><p class="ql-block"> 我掩上门悄步出去。</p><p class="ql-block"> 没有一丝风。雪后,总是这样的安静。时间已是子夜,所有人都该拥着温暖的被褥睡去,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小孩闹夜。院子里铺满了雪。空气经过雪的过滤,异常清冽。枇杷树、葡萄藤像宣纸上洇开的墨色。砖地上铺着雪,仿佛是从水槽中捞起的尚未烘干的宣纸。谁家窄而高的阁楼上,露出一方昏黄的灯火,远远地看,似闻箫声幽咽。忽想,这夜半三更谁会独坐吹箫呢?如果真有的话,那倒是个大智若愚的智者,这肯定是我的幻觉了。</p><p class="ql-block"> 月光隔着杉树照过来,将一些清朗有致的线条画在雪地上。树上栖宿着两只鸟,枝丫间的月亮正好做了它们的巢。这两只鸟我见过多次,麻褐的背腹上有一片月白和翠蓝,小得可以用手盈盈一握,是一对鸟夫妻吧,白天在树上跳上跳下,我没有想到夜晚它们就栖于枝头,就像两片吹不落的叶子。有那么多的芦荡和草丛可以栖身,它们为什么单单选择这高处不胜寒的枝头呢?我似乎明白了,兴许这鸟是灵犀相通地契合着我的审美意念而存在呢。试想想,这积雪的老屋、澹定的树棵、皓洁的月亮,当然都美,但如果没有这两只鸟,这画面就显得像一首诗没有诗眼,缺少生机和韵味。</p><p class="ql-block"> 我实在是喜欢这夜晚,这雪、月与鸟构成的清素莹明的画面。多年以来,真得感谢大自然,是它替我们安排了露润流莺花映娇云的晨昏,安排了雨来远天霜凝庭树的夜晚,我们可以在这样的晚上秉烛读一本墨香馥郁的新书,或者将书推到一边,只捧一杯清茶在月下浮想联翩。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它熟视无睹,一任灵窍如劣石一般粗糙呢?</p><p class="ql-block"> 月亮越升越高,雪夜阒寂无声。我静静地望着这雪月、老屋、树与鸟,一直到夜静更深也不想入眠。我知道只要一入眠,这美景很快即不复存在,一个喧腾、忙碌的白天接踵而至。</p> <p class="ql-block">一座房屋的全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冬天的雪下看一座普通的房屋,极像一只盛满了雪的鸟巢,在雪之下有着柔软的羽毛和细碎的草屑,或者还有令人温暖的心跳。它像一位母亲,正伫立于寒风中,望着白雪覆盖的小道,期待着一个归来的身影。洞开的门就是她贮满深情的眼睛。整个白昼的时光,它就这么站立着、期待着。和它相伴的是一群叽叽叫着的鸡仔,鸡仔们的母亲,以及两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一头牛则静静地在屋檐下咀嚼着一堆黑褐色的薯藤。</p><p class="ql-block"> 爬满墙壁的藤蔓还剩下几片未落的叶子,红得似血。藤上积了一些白雪,显得有些臃肿。它们密密地爬满了疏松的泥墙,似乎在说着些什么。这些藤交织成的网,终究未能网住匆匆流逝的日子以及曾经葱茏的叶子,光秃的藤是时光留给房屋的唯一礼物,苍老,宁静,和屋子的其它部分融为一体。雪让这些藤显得滋润起来,缀在它身上的冰让它显得晶莹剔透,它们本身的颜色于是更加深沉。它们就这样深刻地进入黄土垒成的墙体,像一些岁月留下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还有什么?树,四周的一些樟树、栗树、毛竹和棕榈。扎在树身上的稻草垛浑圆而尖顶,同样贮着雪,像戴了一顶白帽子。它应该是房屋最亲密的伙伴了。且更寻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与家有关的标志。它是家的温暖的怀抱,看到它就会想起向晚时分从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灶膛里熊熊的火光。 </p><p class="ql-block"> 树,以及会飘升的炊烟,是房屋伸展开的臂膀。是的,稻草在向晚的火光里微笑或哭泣,不知道那个被期待的身影能够或者未能按时出现在门前的小道上。当远方的归人望见自己熟悉的房屋时,他会因兴奋而泪流满面,因为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p> <p class="ql-block">冬天的果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田野里萧索凄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村民在天地间劳作。寒风吹来,发出尖厉的呼啸声。路旁,几棵大树,像怕冷的人一样,缩了身子,瑟瑟颤抖。</p><p class="ql-block"> 一片果树在苍黄的天幕下泛出铁青色的肌肤,像一支褪去了戎装却还是那样整齐的团队,迎着风艰难地走过来。无数枝条在空中摇曳,叶片像纸鸢一样飞上飞下,最后又汇聚在一起,铺到树下,厚厚的,像搭起一个舒适的铺,让人不禁想躺倒在上面,好好歇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居然还有几片留恋枝头的枯叶,在风中哗哗作响,不肯落下,不知道能不能坚守到明年新叶出来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想到,收获后的果树呈现出的竟是这样一种景象。所有的果树,俨然经历了一场恶战,完全没有了果满枝头时的诗情画意。撑在树枝下的木棍,是刚入秋时用来保护不堪重负的枝条的,如今没有了累累果实,看上去,像一个快要倒下的人在努力撑扶着的拐杖。拉枝用的绳子早就被挣断,在风中来回晃荡。相邻的树交叉在一起,扶肩搭背,相互搀扶着虚弱的身体,又不时窃窃私语,大概在倾诉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这是附近几户村民种植的果树,自从我在这儿住下,便一直看着这片果树长大,及至挂果、收获,因此也就有了一份特别的感情,以至于我看着这些树,就像一位将军在战后清点自己的部属一样,心里充满了悲痛。好在还有些树仍是一脸欢笑,把旺盛的枝条举向天空,似在欢呼歌唱,像顽强的士兵刚刚回到营地,一身释然轻松的样子,让我心头稍有一些欣慰。</p><p class="ql-block"> 有几棵树已经死了,在原来整齐规范的行列中,留下几个空间,明年开春,它们的主人会再买来一些树苗补上。不过,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总会让我想起人们曾经尽力挽救过它们的生命,为它们敷过药,清理过伤口,做过许多次包扎。但它们还是不可挽回地死去了——这可能就是果树的主人收获那一大堆红彤彤的果实所必须付出的代价。</p><p class="ql-block"> 一年来,果树的主人们在果园里不停地劳作,从果树还没有发芽就开始浇水、施肥,后来又疏花、疏果、喷药、除草,直到它们都长出硕壮的果实,被采撷成堆。人们已经为那堆果实忙碌了大半年,像果树一样累得四肢无力。但那大堆果实,确曾让他们高兴过好一阵子,他们得到了果树慷慨的回报,到现在,他们还在回味着收获时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如今,又到了人们为来年的果实付出的时候了。就像要让酣战后的士兵好好休整、补充一样,他们需要及时为这些疲惫不堪的果树浇水、施肥,然后再为它们剪去身上多余的枝条。做完这些后,果树又会像吃饱喝足、洗过澡、理过发的战士一样,重新抖擞精神,焕发出新的生命力。那时候也就到春节了,人们也该好好歇上几天,在心无戚虑的气氛中,和亲友聚聚,喝几杯小酒,聊聊过往。人和果树的命运实际上是一样的,永远要用付出换取回报,果树用红彤彤的果实回报人们的劳作,人们又用自己的劳作回报果树,这可能就是生命的意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