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沿着湖岸慢慢踱着。水是黝黑黝黑的,却并不死寂,远处楼阁的、长廊的、还有对岸马路上流动的灯影,都碎在了这沉沉的水里,成了一条条、一片片颤动着的光晕。这光,是华丽的,热闹的,是属于这人间的;而那一片枯寂的荷,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默然,萧索,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苍凉。</p> <p class="ql-block">我的脚步,终于在一处水湾停住了。这里的光影似乎格外浓,也格外静。眼前,便是一丛最为密集的枯荷。它们的茎,早已失却了夏日那“一一风荷举”的挺拔与青翠,变成了深深的褐色,像是被岁月反复浸染过的墨线。有的还勉强撑着,弯成一道隐忍的弓;有的则已折断,斜斜地插在水里,露出参差的、纤维的断口。而那曾经田田如盖的叶呢?大多已蜷缩起来,破败地垂着头,边缘卷曲,形如焦墨的残片。有几片还赖在水面上,叶面是锈色的,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像一张张被时光蚀刻的古地图,脉络错综复杂,记载着风雨的路径与虫豸的行迹。</p> <p class="ql-block">最牵动我心绪的,是那莲蓬。它们孤零零地高挑在茎的顶端,颜色是枯黑的,形如一只只铃铛,又像一个个追问的头颅。里面的莲子,想是早已落尽了,只剩下蜂窝状的巢室,空洞地望着天。它们是在追问夏日的喧闹,还是在追问秋风的薄凉?没有人能回答。这追问的姿态,本身便是一种苍凉的诗意。</p> <p class="ql-block">然而,奇妙也正在这里。当那璀璨的华灯的光,流过这些枯茎与残叶时,一切便都不同了。那光,是金黄的,温润的,并不刺眼,只是柔柔地给每一道轮廓都镶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于是,那原本破败的、凄凉的形骸,霎时间竟有了一种雕塑般的、庄严的意味。光影交错,在水面上投下纵横的、清晰的影子,与真实的枯荷交织在一起,虚虚实实,如同一场沉沉的旧梦。离奇之美,大约就美在这光影的魔术里了——它将“死”的寂灭,与“生”的光华,如此和谐地糅合在了一处。</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李商隐的句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义山是幸运的,他还有一场夜雨,来敲打这枯荷,听那清越而寂寞的音响。而我此刻面对的,却是一个无风的、干燥的冬夜,连这一点声音也无福消受。然而,我似乎也并不觉得遗憾。这无言的枯荷,配上这无言的华灯,正构成了一种极致的静。这静,是充实的,它让你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春夏的荷,是属于所有人的。它的美,是外放的,热烈的,毫不吝啬地展示着生命的丰盈。而冬日的枯荷,却只属于少数在寒夜里仍愿意出来走走的人。它的美,是内敛的,是褪尽铅华后风骨的自在呈现。它不再讨好谁,只是静静地站着,与寒冷的湖水、与幽深的夜空默然相对,完成一种生命形态的坚守。</p> <p class="ql-block">风似乎大了一些,水面的光晕抖得更碎了。我紧了紧衣领,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回头再望,那一片枯荷已融在朦胧的光雾里,辨不真切了。但我的心里,却仿佛也立着那么几茎枯荷,在属于自己的冬夜里,清寂地,却也坦然地,站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