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雪一落就美成了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初是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仿佛是哪位仙人路过时,不经意间从素白的袍袖里抖落出的一点碎屑。你得屏息凝神,才看得见那三两点白,在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下,打着旋儿,迟疑地、羞涩地,试探着这人间的温度。然而只一转眼,它们便大胆起来了,纷纷扬,密密匝匝,像是谁将一整个北国的云都揉碎了,化作这漫天飞舞的精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落无声,漫过檐角,染白了陌上寒枝,也温柔了岁末时光。时光辗转,冬意渐浓,褪去秋的喧嚣,日子愈发沉静。愿这漫天风雪,能裹住所有寒凉;愿心底的暖意,能抵御岁月漫长。以安然之心,待寻常岁月,静赏冬雪,慢度时光。</p><p class="ql-block">我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甜味的寒气迎面扑来,精神为之一振。那簌簌的落雪声,本是极轻的,轻得几乎算不得声音;但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后,它却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韵律,填充了所有的虚空。它不像雨声那样淅沥,带着些许烦愁;它是一种温柔的、厚重的静,将一切的喧嚣都轻轻地覆盖了,吸收了。远处的屋顶,先是露出一角深色的瓦,像宣纸上的一滴宿墨,随即那白色便晕染开来,不多时,便是一片莹然。院中那几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榆树,枯瘦的枝桠此刻托着蓬松的、茸茸的雪,黑白分明,竟有了一种宋人山水画里那般清矍而高古的笔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着这景象,心里无端地便浮起些旧诗的影子来。唐人柳宗元那二十个字,是何等的孤绝,何等的清冷:</p><p class="ql-block">“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p><p class="ql-block">这雪,在这里不是点缀,而是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背景。它将所有的生命迹象都抹去了,只留下一个“绝”,一个“灭”,将天地归于最原始的寂寥。而那位渔翁,他的存在,他的“独钓”,与其说是一种劳作,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宣言。他是在与这整个冰封的、无声的世界对峙,他的钓竿垂向的,不是寒江,而是那深不可测的、哲学的孤独。这雪,美得如此决绝,如此富于悲剧的崇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们本地的雪,似乎总带着些温润的人情味。它让我想起的,是晚明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的句子:</p><p class="ql-block">“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p><p class="ql-block">这里的雪,同样是铺天盖地,同样是万籁俱寂,但张岱的笔下,却没有柳宗元那般刺骨的寒。那“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量词用得何其微妙,何其谦卑!人在茫茫大雪中,自知其渺小,却并无恐惧,反而生出一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悠然的惬意。他后来在亭中遇见的金陵客,强拉他饮酒,更是将这雪景点染上了暖暖的人间烟火气。这雪,美得如此空灵,又如此亲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思绪正漫无边际地飘着,忽然被一阵清脆的笑声牵了回来。邻家的孩子,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球,正在院子里蹒跚地跑着,伸出通红的小手,急切地想要抓住几片雪花。那雪花也乖巧,一片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它便化了,惹得他又是一阵笑。这笑声,像银铃一般,撞在这静谧的雪幕上,发出清越的回响。这又是另一种诗了,是活泼泼的、充满生机的白话诗,不讲究格律,却有着最动人的韵律。</p><p class="ql-block">雪渐渐小了,终于停了。世界完成了一次蜕变。目之所及,是一片完整的、未经践踏的洁白,像一篇刚刚起笔的浩大文章,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所有的芜杂、所有的伤痕,都被这无私的白色所遮覆。这一刻,美是唯一的真实。我忽然觉得,我们平日里蝇营狗苟,计较得失,在这天地一场大雪面前,显得多么可笑与微不足道。它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落,便重整了山河,也仿佛涤荡了我的内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轻轻掩上窗,将那份清寒与宁静关在窗外,却也深深地藏进了心里。案头灯光温润,映着雪光,房间里比平日亮堂了许多。我知道,明日太阳一出,这诗一般的景致终将消融,道路会重新泥泞,世界会恢复它原本的秩序。</p><p class="ql-block">但有什么关系呢?美,从来不是占有,而是一种相遇。只要心中见过,并记得这场雪,记得它如何将平凡的人间美成了一首诗,便足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