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侍亲三载触肤新,错唤娇儿作母亲。</p><p class="ql-block"> 心结半生融泪眼,梳发斜晖即良辰。</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入伏的第三天,空气黏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欣姐(化名)骑着电动车拐进弟弟家的胡同,车筐里装着刚买的鲜桃,粉白的果肉透着清亮的水光,是母亲秋菊(化名)最爱吃的。</p><p class="ql-block">推开虚掩的院门,蝉鸣声瞬间涌了进来。弟媳在厨房择菜,听见动静探出头:“二姐来了,妈刚醒,还没闹人。”欣姐应着,将桃子洗净、切块,粉白的果肉渗出清甜的汁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房间在东屋,拉着米白色的纱帘,阳光透过帘子筛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母亲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三年了,自从那次生病后,她就再也没站起来过,常年卧床让她胳膊腿像生了锈的零件,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能看到近处的人影,嘴巴勉强发出声音,后来渐渐糊涂了。</p><p class="ql-block">欣姐将桃子放在床头,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曾扛起数十斤粮食,纳出千层鞋底,如今却枯瘦如柴,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妈,吃点水果。”她将一小块软软的桃子轻轻送入母亲口中,然后熟练地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身体,帮助她慢慢活动关节。</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目光落在欣姐脸上,涣散着没有焦点。欣姐叹了口气,转身去拿脸盆。弟媳拿着一瓶饮料进来:“二姐,先喝点饮料,去去暑气。”欣姐摆摆手:“先给妈擦完身再说。”</p><p class="ql-block">擦身是项体力活。温热的毛巾拂过母亲干瘪的胸膛,脖颈,手臂。欣姐的动作极轻,像在擦拭一件名贵却易碎的瓷器。“妈,记得吗?我小时候发烧出汗,你给我做的蓝棉袄掉色,染了我一身的颜色,把你吓得半死,想着是得了啥怪病。你也这样给我擦身子,一边擦掉颜色,一边给我降温。”欣姐低声絮语,明知回应渺茫。</p><p class="ql-block">母亲突然“啊”了一声,头歪向一边,脸上写满了痛苦,努力半晌,吐出一个字:“疼……”她的身体因为病痛的折磨,整个皮肤是痛的,哪怕稍微重点的抚摸也会让她痛苦不堪。</p><p class="ql-block">欣姐的心揪了一下。母亲秋菊十四岁那一年父母就先后没了,可想而知对她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是她的奶奶一手带大的。那些年日子过得很苦,母亲的奶奶靠给人缝补,秋菊就编席,卖了贴补家用。她俩相依为命。母亲常说,奶奶的手最暖和,冬天里总能把她的冻手揣进怀里焐热。</p><p class="ql-block">“妈,是不是想起你奶奶的手了?”欣姐将母亲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次手脸的触碰,却让她恍惚记起,自己幼时也曾被这双手抱着哼过儿歌。可记忆的藤蔓随之缠绕心间——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弟弟出生后,能在妈妈怀里恣意撒娇的变成了弟弟,而她却不能。 上学时,姐姐和弟弟都有新书包,她的却是母亲用碎布拼的。她努力拿回的奖状,也只得来母亲匆匆一瞥。多年来,那份“自己是母亲最不重要孩子”的委屈,便如藤蔓般,越缠越紧。</p><p class="ql-block">这份偏心的感觉,或许更深地根植于一段家庭往事。欣姐曾听亲戚说起,在她之上,原本还有个大哥,聪慧伶俐,是母亲的心头肉,却不幸十几岁时夭折。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直到多年后弟弟出生,给家里重新带来了男孩的笑声,母亲脸上才渐渐又有了笑容。也许正是这份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感,让母亲对弟弟倾注了更多的关注。</p><p class="ql-block">擦完身,给母亲换上干净睡衣,母亲舒适地阖上眼。欣姐坐在床边,凝视着这张布满皱纹、口水蜿蜒的脸,用纸巾轻轻拭去。</p><p class="ql-block">“二姐,吃饭了。”弟媳在外面喊。欣姐应着,起身往外走。饭桌上摆着炒青菜、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冬瓜汤。弟媳给她盛了碗汤:“二姐,你也别太劳累了,有时间也歇歇。”欣姐喝了口汤,温热的汤水滑进胃里,舒服了不少。“没事,我退休了也没啥事,过来照顾妈应该的。”</p><p class="ql-block">吃完饭,欣姐又回到母亲房间。母亲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欣姐坐在床边托起母亲的手,轻轻摩挲着。“妈,你夸夸我们姐弟呗,你从来没有夸过我们。”母亲嘴里咕哝着,听不清在说什么。欣姐笑了笑:“我教你,你说‘闺女好,儿子好!’。”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教。母亲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欣姐不气馁,又教了几遍,母亲还是学不会。最后,母亲不耐烦地把头扭开,不再理她。欣姐心里有点失落,默默收回了手。</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情日渐沉重。有时候欣姐去了,她会认不出人,睁着眼睛问:“你是谁啊?”欣姐每次都耐心地说:“妈,我是新新啊,你的二女儿。”母亲听了,似懂非懂,过一会儿又忘了。</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欣姐给母亲喂饭,母亲突然固执地紧闭着嘴,欣姐好话说尽,才听到母亲大声喊:“我要找我妈!我要找我妈!”欣姐愣住了,眼眶唰地红了。她明白,母亲记忆的河流,已倒流回童年,回到了那个失去庇护、急需母爱的原点。她抱住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妈,别哭,我在呢,我陪着你。”母亲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欣姐也跟着掉泪,心里又酸又涩,疼得发紧。她突然觉得,母亲其实也很可怜,一辈子好强,到老了却落得这般模样。</p><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欣姐像往常一样去照顾母亲。刚走进房间,就看见母亲睁着眼睛看着她,眼神里竟有了些许清亮的神采。欣姐心里一动,走过去:“妈,你醒了?”她蹲下身,端起温水,下意识地将勺子送到自己唇边,极轻地吹了吹气,才递到母亲嘴边。就是这个充满母性本能的动作之后,母亲凝视着她,嘴唇翕动,突然说:“我喊你妈妈吧?”</p><p class="ql-block">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欣姐手里拿着勺子停在半空中。稍后,欣姐面带微笑地望着母亲:“你……你为啥要叫我妈妈?”母亲眨了眨眼睛,脸上漾开一丝孩童般的笑容:“你照顾我,陪我说话,就像妈妈照顾孩子一样,只有妈妈才会这样照顾孩子。”</p><p class="ql-block">一声妈妈,如阳光刺破云层。欣姐的眼泪决堤而下。她蹲在床边,紧紧抱住母亲,肩膀不停地颤抖。积压多年的委屈、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终于明白,母亲不是不爱她,只是生活的重担磨粗了她的表达。那些年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三个孩子,付出了太多太多。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把能给的最好的都留给了孩子们。</p><p class="ql-block">欣姐的手,轻柔地拍在母亲背上。这个动作,或许穿越了时光,与她那从未谋面的姥姥,与母亲的奶奶,达成了某种神圣的合拍。</p><p class="ql-block">欣姐抬起头,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哽咽着说:“妈,你喊吧,想喊就喊。我就是你的妈妈。”母亲张了张嘴,清晰地喊了一声:“妈妈。”欣姐微笑着回应“唉!”。欣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从此,母亲时常唤她“妈妈”,欣姐也总是温柔应答。母亲遗忘了很多事,但身体却记住了被触摸、被呵护的感觉。是欣姐三年来日复一日的抚触与陪伴,唤醒了她生命最初关于温暖的记忆,那来自她的奶奶,也来自血脉深处母爱的本能。</p><p class="ql-block">夕阳熔金,将小院浸染得一片温馨。母亲安然靠在欣姐怀里,脸上是如婴孩般的满足与平静。欣姐轻轻梳理着母亲银白的发丝,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柔和却坚定:“妈,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是作为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妈妈’。”</p><p class="ql-block">2025.11.23</p>